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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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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筠这晚挨的一顿教训,最终以周惠颖的突然闯入而告终。孟筠怕妈妈误会,一把夺过唐老师手里的凶器藏到背后,让唐涵之哭笑不得。
事发后的第二天,唐涵之再次拽着孟筠去看了医生。六院医生的意思是“最好别动”,但一听说伤者是个跳舞的,立刻无奈的改口“跳就跳吧”;文艺医院的吴主任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嘿嘿的笑:“老唐你不必纠结,反正你也拦不住他。”
孟筠一脸得逞的看着唐涵之,后者只有无奈的扶额。
可是孟筠不知道的是,在出发前的两三天,唐涵之拿着他最新的X光片找了市里好几个专家,还拿出他以往的比赛录像和他康复训练的表现对比,一直研究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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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纽约。
唐涵之和孟筠,丁琬琦和她妈妈梁冰,经过十几小时的飞行,终于来到这片梦想的土地。
两个孩子都是第一次来美国。在机场里,丁琬琦兴奋的拉着梁冰四处乱跑,吵嚷着要买纪念品,梁冰对她言听计从。看到这幕,孟筠有些小小的失落,妈妈的学生这几天在备战“桃李杯”,在“儿子还是学生”这个经典的两难命题中,妈妈和绝大多数老师一样,选择了后者。
唐涵之站上机场自动扶梯的时候发现,这扶梯的速度都比上海的快上许多,他被扶梯的惯性扯得向后倒,抓稳之后就下意识转身想扶住身后的孟筠。
纽约,这座国际金融中心就像一个巨大的胃,吞噬着每一个卑微的梦想。鳞次栉比的高楼把天空切割成了破碎的蓝白色块,路上的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漫无目的的赶往下一个目的地。这个城市,总能在无形之中把你同化,无时无刻让你感到压力。
在踏进赛场的一瞬间,两个孩子也立刻嗅出了这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是丁琬琦第一次进大赛的会场,很多选手前几天就已经到了。她推开更衣室的门,几乎是一瞬间,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斜斜的朝她射来。那眼神带着探究和批判,迫不及待的从她的脚背扫到膝盖再扫到肩膀,像一把尺子把她从头到尾的量了一遍。在收回这不礼貌的目光之后,她们又会低头看看自己:我的腿比她长吗?线条比她好吗?脚背比她高吗?这个刚进门的女孩子,对我是不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呢?
几个北舞的科班生看到丁琬琦,意识到她也是中国人,在一边指指点点的咬耳朵。丁琬琦对此并不在意,她环视四周,发现角落里一个黑人姑娘正微笑的看着她,她走上前用蹩脚的英语和她聊起来。黑人舞者很少见,丁琬琦感觉到周围意味深长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让他们去抽签。孩子们按照初赛的编号排好队,丁琬琦初赛时是115号,孟筠是174号,两人排在了一起。这也就意味着,排在他俩中间的从116到173号的孩子,都已经被淘汰了。丁琬琦又想到初赛时后台的哭声,她不愿意去想,这些同龄人是如何带着伤痛和眼泪,带着未竟的梦想,黯然的离开。
纽约,只能容下精英中的精英。初赛五千人,决赛三百人,最终如愿以偿的只有几十个。这一行是现实的,想成为职业舞者的人太多,而大多数人最后会空手而归。
凭什么选你?为什么不可以是其他人?他们每时每刻脑海中响起的,每日每夜所思考的,就是这样让人窒息的问题——连成人都未必受得了这样的拷问,可是这群十几岁的孩子,却要用自己五年甚至十年的努力,给出属于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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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P大赛的决赛历时十天。前五天是集训,然后是正式比赛,最后一天是颁奖典礼。
集训的时候,会有顶尖的编导和演员,轮流给选手们上课,观察他们的应变能力和接受速度。上课时,各舞团的核心人物会在旁边观察,捕捉孩子们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挑选心目中的好苗子。
“What I look for, is that sparkle in the eye, that love of dance.”
“Everyone is looking for combinations of body, training, passion, and personality.”
“It's very rare. It’s, uh, one out of a million.”
这些平时只有在宣传册上能看到的人物,就这样和蔼的站在孩子们面前,大家又兴奋又紧张。他们牟足了劲,把腿踢的更高,把旋转做的更稳,让跳跃显的更有力。
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唐涵之曾经担心,两个孩子不如院校的学生见多识广,面对新老师会不适应,但是孩子们的表现让他很惊喜。集训第一天,丁琬琦嫌翻译的速度太慢,在梁冰的鼓励下,她大胆的和美国芭蕾舞剧院的艺术总监说起了英语,虽然说得惨不忍睹,但总监奇迹般的听懂了。第二天,就有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夸赞孟筠思路清晰,大气沉稳,俨然一副专业舞者的样子。
转眼到了集训的最后一天。唐涵之照旧在台下看着,嘴角流露出自豪的微笑。
“Oh, Tang! I didn’t know you were here!”唐涵之身旁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William在休士顿芭蕾舞团工作,是唐涵之留学美国时认识的,后来唐涵之随团来美国演出,两人也见过面。
唐涵之把孟筠和丁琬琦叫到身旁,对着William随意的摆摆手:“My pupil.”他不喜欢用student,那样听上去有点疏远。Pupil这个词会让他幸福的觉得,这两个娃娃是自己的崽子。
“Aha, aren’t they so cute!”William含笑看着两个孩子,却注意到那个男孩子把重心都放在左脚上,歪歪的站着。他眼睛流出一丝疑惑,被唐涵之很敏锐的捕捉到了。
“怎么回事?”唐涵之把孟筠拉到一边,只觉得孩子的手很冰凉,布满茧子的掌心全是冷汗。唐涵之的指腹摩挲着孩子的手掌,只觉得心在狂跳。
“我……我脚踝疼。”孟筠呆呆的回应,眼里没有一点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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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半天的集训,孟筠没有参加。丁琬琦想要跟过来看,被唐涵之拦了回去。
唐涵之请求William找了他们休士顿舞团的队医。医生看过之后说,孟筠并没有受到二次伤害,有可能是神经痛,为防意外,不建议跳舞。William心疼的看着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孟筠:“If you can’t, don’t do it. You are still veryyoung, it's a life’s performance.”
孟筠狠狠的捏住右小腿。他的指甲短而整齐,但手指抠下的时候,腿上的血液还是迅速褪去,留下五个白色的印子,比原先的肤色更为苍白。唐涵之和William都在静静的等他给出答案,而孟筠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他们一定也已经猜到了吧,从他六岁踏入舞蹈房的那一天开始,这件事,注定就只有那一个答案。
“我要去。”
唐涵之的手紧紧握拳,松开,再握拳……满手心的汗。我要去,我能行,我可以坚持。他在这个行业几十年,无数次听到类似的话。喊出这些话的人里,情况比孟筠惨烈的比比皆是。只是,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孩子轻缓而坚定的声音,一字字的,敲在自己心上。他走过去在孟筠身旁坐下来,紧紧握住孩子冰凉的手,像是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我不能替你做出选择,我不能替你承受伤痛,我不能替你上台比赛。已经走到这一步,我所能做的,只有默默为你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