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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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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训后有一天的休整期,主办方提供了练功房,供选手们自由使用。
早上七点,对平常人来说,大概是用来烤面包喝咖啡的,但是练功房里已经人满为患。丁琬琦握着把杆,擦地、小踢腿、划圈、单腿蹲、控制、踢腿。钢琴声轻柔地响起,她感到身体慢慢变暖,有一种柔软通透的感觉。旁边一个女孩子,正将脚塞进钢琴底部与地面的空隙,通过膝盖的伸曲,使脚背韧带活动开。丁琬琦看着那漂亮的脚背,禁不住想起了师兄,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那个黑人女孩到的晚了找不到空位,丁琬琦朝她招手,将位子让给了她,自己则坐到一旁改造起自己的舞鞋。足尖鞋每双都是手工制作,寿命长则一周,短则一天。女孩们会用独创的方法将其改头换面,让鞋子更贴心的服侍她们的脚。丁琬琦把鞋头的丝缎剪掉磨平,然后把鞋垫翻开,剪去两侧的布料,接着拿起棉花纱布往里填,用针线固定住,最后在鞋帮的内侧缝上了缎带。
足尖鞋,是女舞者最体贴的伙伴,它知道她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心情,跳跃时的舒展,旋转时的紧张,还有谢幕时疲劳的颤抖。脚和鞋的斗争,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脚的惨败而告终。这修长而高傲的足尖鞋,在台上气定神闲的支撑起一切美好,而当鞋子被脱下,你才会发现,它其实默默的是包裹起了一切的残忍。脚底化出的脓,指甲盖里翻出的血,和那细嫩而变形的趾骨——这些心事,只有鞋知道。
足尖鞋里的血会渗到外面,但是有些刺骨的伤痛,是肉眼看不见的。
“哎哟!”丁琬琦心里记挂着师兄的伤,不慎把针扎进了手指,鞋面上瞬间开出一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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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间练功房里,孟筠勉强的完成了把杆练习,然后淌着冷汗瘫软在了墙边。他的身子慢慢滑下的时候,地板上的木刺钻进了腿里。脚踝的伤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把呻吟堵死在喉咙口,用手一下下的发泄的敲击着地板,企图用这样的自虐,来减轻这一波波涌上来的疼痛,来暂时躲开这一层层弥漫开来的绝望。
“咚!”他终于觉出手上的疼来。脚踝的韧带,腿上的木刺,手指的乌青,像一个个浪头直直拍下,逼得他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其它舞者翻转跳跃的节奏,随着木地板传到他身体里。他闭着眼时,觉得自己也在跟着他们起舞,可是当他睁开眼,明晃晃的灯光将他刺得精神恍惚。
唐涵之从William那儿讨来一张评委的出入证,终于进到选手们练功的地方。他沿着走廊一间间的找过去,先是看到了在摆弄舞鞋的丁琬琦,小姑娘低着头一脸的认真,唐涵之也没心思去打扰她。直到走到走廊尽头的那间,他才发现了靠坐在墙边脸色惨白的孟筠。
很多年后唐涵之回忆起这一幕,却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惊惧和心痛。在一张张年轻飞扬的脸庞里,一个个翩然优雅的身影中,他的孩子独自闭着眼坐在墙边,是那么的不起眼。唐涵之只能依稀记起,当这孩子终于睁开了眼,原本纯粹透亮的眼神,却被蒙上了一层阴暗的雾霾。这种充满死气的灰色,把唐涵之的心一点点往下拽,直到最后“咕咚”一声,陷入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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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涵之终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把手按在胸口深呼吸了几次,找回了理智和镇定。他是这孩子的天。他不能倒下。
在一众选手疑惑的目光下,唐涵之冲进练功房把孟筠扶了出来,两人打车来到附近的私人诊所。唐涵之有点意外的看见,CT室外坐了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头发高高盘起,手里拎着一双拉丁舞鞋。女孩子旁边的中年妇女正捏着她的手不断揉搓,像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女孩子细长的脖子扭过去,靠在她母亲——或者可能是她教练——的肩膀上,安静的流泪。
孟筠只是面无表情的坐着,可是唐涵之能感觉到他的颤抖。
医生细细检查过,说韧带的伤没有完全养好,疼痛有反复是正常的,从X光看不出严重损伤迹象。唐涵之有些无措,虽然看不出大碍,但是孟筠的疼痛是真的,这剧痛已经快要蚕食掉他的意志。
孟筠回到赛场,就哀求唐涵之给自己打一针封闭。唐涵之于是又找到了William,后者瞪着孟筠再三的问,你确定吗?封闭针会降低人对关节运动的感知,这样可能会影响台上的发挥,也有再次受伤的危险。看到孟筠坚定的点头,William无奈的耸肩,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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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封闭针并没有起作用。
晚上孟筠洗澡的时候疼的一脚踩空,差点把浴帘扯下来。他一蹦一跳的出了浴室,穿着睡衣呆呆的抱膝坐在床上,右膝盖贴在胸口,右脚悬在半空中,这样一个尴尬的姿势,他却也不觉得腿酸。坐了很久,他才发现唐老师不在。他去哪儿了?孟筠正想着,就发现房间门被打开,唐涵之拎着一个塑料桶,里面加满了冷水和冰块,孟筠还来不及反应,右脚就被摁进了桶里。
“啊……!”
感觉到瞬间侵入的寒气在啃着自己的骨头,孟筠的手捏住床单,不停的抽气,吸进去的比吐出来的多,过一会儿连肺都胀痛了。他想把脚拿出来,可是唐老师胳膊的力气比他的腿还大,他也不敢真的违拗老师,只能扒拉着唐涵之的肩膀,小声的求饶。
“忍着。”平静而坚定的两个字。
就这样咬牙忍了十分钟,直到孟筠完全感觉不到右脚的存在,唐涵之才放过了他。孟筠怔怔的望着这只好像不属于自己的脚,耳边突然响起了William心疼的声音:“If you can’t, don’t do it.”
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老天真的要这么残忍吗。梦想这件事,竟然也可以这样的疼痛,希望这个词,竟也可以如此的残酷。内心最深处的那句话,没有孟筠的经过大脑,就从他嘴里闯了出来。
“我是不是……本来就不应该跳舞?”
孟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身边气压的变化。他感觉到一股力量把他往前面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脸朝下被拖翻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