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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

  •   他着手命人四海之内遍寻白蛟,宫中的太医亦是被他一通折腾,然后是各宫女子的流言蜚语四处乱飞,最后传进他的耳朵,挥手便将两人废进冷宫,一时间令那些丫头噤若寒蝉。
      我亲眼见到的故事,也仅限于此,之后几日,我陷入昏迷,再也不知谁做了什么,谁被做了什么。然而最终他是把大朔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了白蛟。据说是躲在原本的安苍境内,完颜卿的亲族将他找到,绑着送入京师。为此,他特意将完颜卿晋封为嫔。他似乎并不喜欢贾黼云,纵然那孩子费心费力照料我,但大约是当初闯了殿阁,强要他来看我时对他多有得罪,许久才赐了个才人做。
      然而这些是,毕竟都是些我管不到的,安静的躺在床上,眼前总是幻梦,有皇兄,有陵错,还有小小的陵析。有时,我会看见他们满身鲜血的看着我,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拼命想要逃开,但分明又不舍得逃开,生怕逃开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在噩梦与美梦边缘苦苦挣扎多日,头顶突然一个尖锐刺骨的疼痛,逼迫着我,让我尖叫,让我痛哭,但我终究没能痛哭。我的身体已然麻木冰冷,再不听调遣,即便只是睁开眼睛,都已经没有力气。总以为,痛楚忍一忍就过去,就如同这一生一样,然而那疼痛久久不肯散去,几次让我跌入更深的混沌之中。曾经历过的断腿之痛,生产之痛,那是虚耗全部精力的痛。但这次却不是,只是头顶那一处,似乎是生生在分割你的皮肉骨骼,你却半分力气也用不出来,消耗不掉。永远的钻心蚀骨。
      已经不知道时间和空间的长度,我在梦里不停哭号着,然而实际上身体却如尸体一般冰冷。
      或许,放弃强撑,就可以一了百了了。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坚持下去吗?
      与他理不清的关系,渐渐长大的女儿,宫里妖娆的姬妾,母亲当初都可以放手,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为什么非要忍受这痛苦,不论是生是死都没有尽头的痛苦。
      靥儿,请不要怪我。就像我,永远不会怪我的母亲一样,好吗?
      我放任自己,坠进更深的冰冷之中。
      心口,似乎被什么灼烧了一下,瞬息之间,滚烫,又冷却。
      耳边有一声呼唤,声音很低,却是声嘶力竭。藏在音调里的浓浓的沉痛,迫的我喘不过气,迫得我不敢再往下滑落。
      忍着痛,我努力抓握着黑暗里的一切,终于握住一条绳索。拼了命的往上攀爬,光明,给我光明。
      眼前昏花一片,我只好眨眨眼,等双眸终于再次睁开,我看到一张面孔,阔别多日,记忆朦朦胧胧。我仿佛已经记不起这是谁,然而却又记得那般分明。
      “萧谋……”
      他似乎是极惊喜,傻子一般不敢动弹,只是愣愣的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由浅笑。
      “傻子——怎么?谁打了你的头不成?”我缓缓递过手去,“我替你去打回来。”
      他忽然的握住我的手,顿了片刻,终于狠狠地抱住我:“我还以为,你就这么走了。你怎么能……”
      “我是想要放弃的。只是听见你叫我。很吓人,我怕我一走,宫里就永无宁日。”
      他一笑:“的确,殉葬名单,我都已经递下去了。”
      “殉葬!”我一愣。他,的确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而且,若是将来他百年后和我同穴,殉葬也合乎礼法。但我到底还是不能接受,将别人大好的年华生生踏碎,凌驾于万物生灵之上。
      “第一个,就是完颜卿。”他笑着说出这话,让我不禁打了寒噤。
      “为什么。”
      他郑重的看着我:“你以为你老了,但是我告诉你,你一点都没变。我叫你去看那名册,你也不看。你不知道,完颜卿的性子最像你。刘才人的眼睛有些像你,安婕妤画了远山眉很像你,南婕妤用的胭脂和你的一样……”
      “别说了。”原本,我就觉得那些人隐约有些熟悉,原来,竟是我日日梳妆的镜中人。
      “然而若是你不在了,那些人,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冷落贾黼云的?”众人里面,只有她最不像我,连脾气秉性都是。然而她毕竟是内阁学士之女,政治联姻是必要的。为此,才收了她?
      “瞒不住你啊。”他叹了口气。
      若是什么都瞒住了我,皇兄的事、王毓的事……那我们该有多轻松。这样追根究底,我难过,他亦是沉重。
      “今生今世,别再瞒我。你不知道,自己去揭开那些谜,心里有多苦。”
      “是,苦到要求安本清高昶帮忙,苦到明明知道是王毓做的还要和颜拜谒,苦到千里迢迢远告宛南。”
      我微笑的脸,僵硬的没有表情。
      他却笑了,退出一步:“我不瞒你,你也不要瞒我啊。“
      原来,他都知道。他早就知道。
      “好,我不瞒你。安本清高昶一直查到最后,都没有查到你头上。后来,宛南王死了,鬼死了,我才觉出蹊跷。我不信你居然不能放过鬼,她不能左右你的前途,你谋害我皇兄,谋害陵错,我能明白你的意图,但是鬼如果成了你剑下亡魂,我就明白,这天下事,皇家事,必然和你有关系。事到如今,我问你,陵析和王毓是你杀的吗?”
      “陵错和陵析的死,都是因为王毓。我有孩子,我知道孩子是多么重要的。我没想杀陵错,我甚至想过,如果是陵错,我做摄政王也可以,等他大了,我们两个可以正面交锋。到时,生死存亡都不怪我。可是,王毓恨卫家,恨到连孩子都要诛除。我没想到,自己的孩子她也下的了手。直到那天,她生产,死胎,我才知道,我找错了刺客。我下了令,不许她动陵错,但她还是下手了。后来,她确实是自尽。在我看来,原因无外两个。一,她恨卫家,甚至到了连孩子也不放过的地步,自然,为卫家传宗接代的她自己也不能忍受。二,父亲没了,信仰没了,唯一支持她活到现在的仇恨,也报完了,她没什么可恋的了。与其日后被人揭穿,受尽折辱而死,倒不如痛快的自我了断。”
      “你就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知道是你做了一切,我会怎么做?”
      “若你要杀了我,我的命给你。我今生对不起你,但是父亲的嘱托,我至死不能忘。我可以负尽天下人,但我不能负了你,不能负了我亲人的最后一句话。为萧家雪耻。”
      “你父亲没让你做到这个地步吧!”
      “对,因为不管卫家的皇位传到了哪一代,都不可能让萧家彻底地重振荣光,不可能彻底平判冤案,只有我,登上九五,萧氏威名远播四海八荒,才能得到世人的敬仰和尊重,才能将多年前萧家的冤屈平复!”
      “萧谋,说白了,那到底是为了你冤死的家族,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伟业宏图!你说不瞒我,今天就把所有话说清楚,把这一生能吵的都吵干净!”
      “我不敢说全部都是为了家族,我有自己的利欲熏心,所以我才会觉得那么对你不起。但是,我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世间没有对错,只是输赢。旁人或许认为这是推托之词,但我知道你会明白!我们,从来都不是认对错的人。一生沾过太多血腥,我还怕什么?我早就想好,哪怕你因此与我决裂,远走天涯,甚至干脆直入黄泉,我为着我的一己私欲,不会放你走,若当真留不住你,我舍了这天下。宁可叫它闹得人仰马翻!绝不会再放手。”
      “你这样说,我就能忘记你做的一切么?”
      “你当然不能!没有人能!我知道,所以后半生,我没打算在你那里得到什么。但我就是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互相折磨,我也不能让你走!你说我自私自利,世人说我穷兵黩武,通通没关系!我忍了几十年,到了这个位置,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你这是谋朝篡位,为祸苍生,你知道么!史书上,只能是痛斥你的罪行!什么萧家荣光,只会更加的一落千丈。”
      “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不能放手的!父亲的嘱托,那确实是我最初目的。但是时至今日,我连这天下都可以背弃,还有什么是我不能背弃的!只有你,我死也不会放手。”
      “你是想做曹操吗!可惜你还不够狠。”
      “是,你是我唯一的弱点。”
      “萧谋!你杀我亲族仍不知悔过,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下的了手?!那你就尽管来,我这条命,交到你手上,才没有遗憾。不然,不管谁收了它,我都死不瞑目。”
      “你……”
      “你的剑,我给你带来了,毒药、暗器,一应俱全,世界上所有的死法都准备好了,只等一句话。哪怕是我,蛟龙卫都敢为你取了首级!你怕什么!”
      “蛟龙卫的事你也一清二楚。”
      “这天下,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我萧谋的眼睛。”
      “萧氏细作广布九州,你自然会听的消息。是我幼稚,自以为能瞒过你的眼线。”
      “我不也是一样,以为绝对不会透到一点风声。结果全数让你猜到了。”
      “我打从心底里不信你。所以无论什么样的事,我总会想到你。”
      “你好歹也把我从鬼门关拉回过一次,我却杀了你的亲人,毒绝狠绝,你当然会想到我。”
      “是啊,你中了北狄毒,那时,论忠心,按形势,我都必得救你。不过,你多次救我,是我欠你的,我不会后悔。如果那时没有你,天下或许会大乱。”
      “你救了我,不过是把天下大乱的时间延后了几年而已。我诛除卫氏诸侯,必然导致各封地混乱,出兵镇压,出台政策,双管齐下,然后再将这些封地收归中央。”
      “你要集权,所以宛南王必须死。”
      “对,即便他一直小心谨慎,隐藏自己。天家改姓,这些卫氏支系心中会有多少不忿,他们手握各地兵权,拥有人脉声望,不除,会出更大的乱子。你的父亲走得很及时,不然,一定会被卷进去。”
      “你还要他做什么!”
      “你父亲是我手下一员大将,日后,定会被我派往各地镇压叛乱。那将是很危险的事情。他太清楚我的路子,早早抽身而出,临走时,恳请我,不要让你哥哥扯进去。”
      “你的意思是,卫氏宗亲要除掉,忠于先帝的臣子,也要除掉。只是未免朝纲乱,你还未出手。我问你,安本清、高昶,是不是首当其冲。”
      “若要杀一儆百,自然是位高权重者合宜。如果只是些小官小吏,到会使他们反心更重。但是,安本清太过重要,这样的老臣如果成了刀下亡魂,会引起轩然大波,我若要再建立威望,是难上加难。”
      “那你的意思是,找一个声望不高,名声不好,但是官品不低的人下手。”
      “对,酷吏。这种事,拿酷吏开刀,给那些忠于卫氏的人提个醒,也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的皇帝,不是个穷兵黩武的皇帝。”
      “你明明就是。”最初抗击北狄,而后清君侧,再来征讨安苍,最后南征北伐,消除卫氏,连年的征战,自平明十六年,到永庆元年,十数年了。纵然大朔富庶,然而国库空虚,人口锐减,这些都成了巨大的问题。男丁不足,若要征工徭役,或是外敌入侵,难免民不聊生。
      他微微一笑,“是啊。”
      “你觉得今天,把话说开,我们之间就能一切如初吗?”
      “不可能,是吧?即使我有通天之力,都已经回不去了。”他搔了搔头,“我问你,我纳秀女入宫,你……”
      我想起中秋月圆之夜,他是在完颜卿那里留宿的。我问过自己,心里当真不痛吗?若非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又何苦第二天便起不来身,再不愿见完颜卿?又何苦日日虚弱缠绵病榻却不派人通禀他一声,直到贾黼云去求他?
      他忽然俯过身来,面孔一点点近了,近了。我知道他想做什么,然而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和别的女子紧紧相依的样子,心中惊悸,猛然推拒开他,掩口缩向床内侧。他看着我的样子,微微怔愣,复又悲凉一笑:“你果然是在意的。”
      我蹙着眉,不敢看他。怎么可能不在意,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啊。
      他扬手,指尖掠过我面颊:“多少年了,你还是这样美好。我却变得如此不堪了。卿,中秋那天,我叫的是你的名字。”
      侧首,任凭长发滑下遮住面庞,垂上他的手背。
      “白蛟说,休息几日就没事了。辽政殿还有事,我得过去了。”
      “白蛟先生在哪儿,我想见他。”
      “他已经走了。留了副药,说生死有命。走了。”
      白蛟,我们其实是见过面的。宗之台势力逐渐扩大,招揽了一大批江湖义士,更常有比武盛会,为的是锻炼我们的身手。期间,不可避免的请了一众医师。那时,白蛟还没有名扬四海,也是个为生计所迫的穷大夫,人手不够才到了宗之台,为我治过伤。而后,大会结束,宗之台归于沉寂,这些医师也就各自散了。他也许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却记得,当年那个妙手仁心的医者,呆呆傻傻的,但心眼和技术是一顶一的好。他那时候还跟我们说,穷小子一个,等他有了钱,就去娶老婆,一辈子只娶一个。娶多了他也养不起。他只要一儿一女,儿子继承家业,女儿……他想了想,大约是没有别的可以给女儿的,就说,女儿也继承家业。我们就笑他,笑他理想的平庸浅薄。那时候,我们都想着,将来学成,去哪个大官家做出多大一番事业。然而,现在看来,这样的平淡,倒是幸福。宗之台的那帮老友,如今又剩得几个?死的死,逃的逃。是当时的我们太浅薄,以为轰轰烈烈才是人生。
      想来今天,他已经娶妻生子,过着那时候说的日子了吧?
      我记得当初,遣散医师时,他还拍着我的头,说,你有吉相,日后,一定和美。
      白医师,你会相面吗?我那时,叉着腰,怀疑的看着他。
      他呵呵一笑,不会,不会。
      白蛟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一如往常,傻傻笑着,离开了宗之台,再没回来。他如今,可还会那样傻傻的笑了?

      转眼已是十一月了。万翙的天气干冷。他特地来问我要不要搬到朔翙宫住,那里长年温和。我婉言推拒了。
      这一病闹得宫中鸡飞狗跳,各宫妃嫔对我更加的议论纷纷,嫉妒言辞几次三番甚至传到了秋漪殿。幸而他最近忙于国事,没有听得这些话,不然,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样的事端。
      突然有一日晨起,他刚刚从我宫里出去上朝,而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妆容,这些个彩装飞扬的女子,便排着队,领着下人到我的宫里来,说是要晨昏定省。甚至做了检讨,说往日礼数不周,也没个人提醒,今日就把这些犯了没有提醒主子的罪过的奴才带来,任由我处置。又说贾黼云是如何如何知规懂矩,日后要怎么向她请教。
      完颜卿走在这支队伍最前面,进了殿来,还没来得及门外宫人念完那长串的通禀,便已到我身前,徐徐跪下行礼。自斥礼数不周,多有怠慢,还请皇后恕罪。
      我这一口清茶还没有时间抿上一口,便被她们生生耽误冷了。
      我见她身上一件狐氅,不像是从她娘家带来的,倒像是皇宫贵族的用度。一问,果然是萧谋赐下去的,还是中秋那天。
      我听了,噗嗤一乐。这个蛮子,中秋哪里用得到狐裳?
      她惊疑的抬头:“娘娘在笑什么?”
      “那个时候,他也总是刚入秋就给本宫准备了狐裳,想来是一时习惯了,改不过来。妹妹莫要见怪。”我和颜悦色的一句话,却让她立时变了脸色——皇上赏她东西,不管赏什么,都有我的影子。本是无上恩宠的事情,大约也是想让我看看她的姿容,然而没想到反落了满腹别扭。
      “娘娘素来体弱,皇上待娘娘真是体贴入微。”身后一个丫头打着圆场。我侧首,金风小声告诉我,那是安婕妤。我细细看她眉眼,确是远山眉,有几分像我。幸而我今日还没有描眉,一脸素净,不然让她看见了又是几多尴尬。
      “安妹妹,画的可是远山眉?”
      “回皇后娘娘,正是。皇上说,臣妾远山眉好看。”
      “是。”我莞尔,目光游移其后,那双颊柔柔淡淡的胭脂色,我最是熟悉,当年,萧谋亲自带我到脂粉铺子买了,为我敷上的木棉脂,说它颜色娇艳如木棉花。我平日只是浅浅一层,连淡粉几乎都不曾显现,然而她却是双颊红透,粉嫩欲滴。这便是南婕妤吧。
      再后面,一次是腻鼻与我略同的花婕妤,双眸与我形似的刘才人,发簪和我曾用过的一个类似的李才人,身形与我无差的龚才人,和我同出于宛南的杨才人。
      我目光扫过去,却没有贾黼云的身影。
      是了,想来她们是有什么的,不愿带着她。
      “赐坐。”我思量着,让她们起了身。然而她们到底只是与我闲话,喋喋不休,说着各宫各日的琐事,我枯坐着听着,连整理妆容的时间都没有,一身素裳地看着她们,心下甚是无奈。好半天,我抬眼看看门外,太阳已经高照。玉露悄悄俯身,问我,皇上吩咐中午来这里用膳,差不多到时间该摆上筵席了吧。
      我终于知道她们为什么来了。大抵是这么长时间以来,萧谋都没有时间到各个宫里去,如今我身子好了,在她们看来,我已经没有理由占据他了。
      “摆啊,大摆筵席。”我微笑着,扬眉,“妹妹们,晌午便在本宫这里用膳吧,刚巧陛下今天也会来。”
      这身华服未着的装束,或许正合适。
      “啊,已经这个时间了。妹妹不懂规矩,还请娘娘见谅。只是娘娘这衣装——”完颜卿站起身说,恰在此时,门外宫人已经长长吟报皇帝驾到。
      众人跪地请安,裙摆旖旎绽放满地。只有我,单衣素裳,微微褔身垂眸看着他赤金色的靴尖。
      他抬手扶起我,解了自己的风氅罩在我身上,嗔道:“只不过半日不见,你就不知道爱惜身子。说了多少次,你体弱。再这样,朕就强行让你搬进朔翙宫了。”
      “姐姐真是深得圣宠,让我们这些做妹妹的好生羡慕。”安婕妤巧笑开口,然而萧谋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动分毫。他似乎是微恼的看着我,仿佛在质问我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我轻轻摇头。
      “朕不是说了晌午回来你这儿用膳,怎么?连一碗清粥小菜都不舍得给么?”他绕过众人,将我牵到椅前。
      “哪敢。只是和妹妹们聊天忘了时间,皇上来的太早了。”
      “呦。那朕走了,晚些再来见你。”他说着转身便要离去,我没有挽留的意思,然而这些个女子自然个个争着抢着上去留住他,扯住袍袖的,曳住衣角的,堵住房门的,八个姑娘团团围住,使他动弹不得。他回头递来一个眼神,似是求助。我微微一笑,开口:“皇上也累了,就别再多走那些冤枉路了。臣妾备好了饭菜,这便命人端上来。”
      挥挥手,金风下去传膳。不多时饭菜上桌。起筷,布菜,因为突然多了八个人,一顿饭吃得中规中矩,寡言少语。最后他也只能欲言又止,悻悻而去。
      临走时,他特意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大约是对这一餐不甚满意的。我终于寻了个午休的由头将众人请了出去,想来她们也是无意在这儿与我聊天解乏了。在她们心里,没有萧谋,我又算个什么?
      “主子,皇上的风氅落下了。”玉露指指椅背,我挥挥手:“先放着罢,晚上我给他送去。”
      “主子,晚上……”
      “不碍事。我歇一会儿。”这半天,听着这些女子折腾,没完没了叽叽喳喳,心里厌烦,身子更是疲累。斜倚在贵妃榻上,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梦中,粉碎的幻境也能重新弥合。
      醒来时,天色渐晚。我穿好长衣,披好白狐氅。搭着他的那件风氅,独自去了辽政殿。
      他大约是不会在朔翙宫的。国事繁重,他总是无暇顾及时间。
      果然,远远望见辽政殿灯火仍然亮着。我正要迈步,却听一声婉转悠长的歌声从房中传来。细细听着,似乎是完颜卿的声音。
      辽政殿,即便是当年莫扶柳,也是要圣上准许才能进入。天家处理国事之地,后宫擅入,有干政之嫌。但是只是唱歌的话,谁又有心思干预政事?是我想多了,既然他有佳人为伴,我又何须送风氅过来。明明想要抽身离开,脚下却迈不开步子。这样的事以后会常有,我何须为自己赢个善妒的名号?很久以前就已经这样想过,久到他还只是定王公的时候。他前些日子留宿宫中各处,我心中也没有这般不适。然而事情摆在眼前,逼得我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
      我好想过去看看,却又害怕会见到自己的丈夫衣衫不整的别的女人在一处。就这样呆呆的站着,天色渐渐晚了,那歌声也到了最后的尾音缭绕。一股冷风袭来,我掩住领口,自嘲的笑了笑。他是皇上,这样的事是必须的。于他有利,也就是于我有利。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见有人叫我。抬眼一看,不觉惊叫出声:“安鸾!”
      他鲜少主动和别人说话,即便是幼时我缠着他说,他也半晌才一句,极简短,没有半个修饰词。弄得尴尬而无聊。因此,现今他突然叫我,使我不由得震惊。
      他却眉目淡然冷漠,仰头甩向辽政殿方向:“完颜卿在里面。”
      我垂下头:“我知道。听见那个歌声了,还不错……”
      “和别人分享最爱的东西,是什么感觉。”他想想说,“即便是我和啼凤,也有不愿同享的东西。”
      啼凤,他的死究竟给安鸾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和影响。
      “你想说什么。”
      “你不想进去吗?”
      我仰起头,又垂下头,轻轻摇着:“进去了,又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事以后或许会天天发生。我身处这个位置,就必然要习惯。这对他好,对我也好。”
      他居然轻轻笑了,指着那里:“这种事,你会习惯吗?他杀了那么多人你都还能陪在他身边,我问你,你会习惯这种事吗?”
      他的意思是,要习惯这样的事,除非有一天,我和他成为陌路。然而,他这样残害我的亲族我都不能狠下心来与他断绝,现如今又怎么可能……
      “我问你,你们之间的和平能持续多久?你太过薄情了,倾舞。卫家那样待你,你做了什么?!”
      我看着他,直接揭开我的伤疤,怒了:“你到底是不是萧谋的人。”
      “我太久不说话,你们就只当我是武器吗?!你没看到他做的那些事吗?我敬他,跟着他,为他卖命。如今,我问你,他值得我尊敬吗?弑君篡位,赶尽杀绝,宗之台没有活口知道么!我知道,天家,要有生杀予夺的气魄,但这是气魄吗?我问你,你不介怀吗?”
      “那是我的家人,我怎么……”
      “你这是介怀吗?藕断丝连,不清不楚。如果你的态度只能是模棱两可,那你不论做什么都会让我看不起。你若恨他,那就恨,没有一丝爱和怜悯的去恨。你若爱他,抛却亲族,抛却天下。现在杀了我,我亦是敬佩你。然而你,爱恨交缠,优柔寡断。”他拧眉冷笑,“宗之台上众人,都已经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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