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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

  •   永庆元年,八月,诸臣上疏,遵照先例,是要采选秀女入宫。新帝登基不久,后宫空虚。
      我只是隐约听说,不知萧谋作何反应。然而,他作何反应也与我没什么干系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屠杀,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精力。生,与死又有何异?
      死,我都不怕,还怕那些乳臭未干的丫头么?
      他愿意宠,就宠吧。我没有必要为自己赢一个善妒的名号。

      中秋佳节前七日,各宫齐备,四地秀女入宫待选。
      我,陪同萧谋,坐在高高的华阶之上,看着那一批批艳丽女子。大臣谄媚,今年采选的,最大不过十六岁。我已是人老珠黄,然而气度,气质,再不能输了。
      输,我又何必和她们争。
      忽而记起,我也是十六岁,满怀着期冀和憧憬,回到阔别已久的万翙城,迎接这未来的挑战。那时,是绝不会料到今日的。然而,这些女子中,又有谁能料得到自己的明天。每个人都在渴慕我身边的男人,每个人都在渴慕我身下的凤座。她们的目光中,有倾羡,有胆怯,有欲望,也有嫉妒。我看过这世间百态,已经不以为然。他却悠悠然目光转寰向我,整整错过了一批秀女。
      我不忍他在这些未来的枕边人面前失了颜面,终于回首微笑着看他。
      这是你给我的岁月静好,是吗?
      他眼神中,有一瞬的抽痛。阖了眸直到转回头面对那些女子。
      “你看,那个孩子很像当初的你。”他微微抬了手,“但也只是模样和你像。那时候的你,总是穿着夜行衣的。”
      他刚刚说“那个孩子”……我迎着他的指尖看去,是个十四五岁光景的女孩,身姿玲珑纤小,宫人迎合着他说,她和赵飞燕一样,可以做掌上舞的。
      “的确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帝王家,会在乎这许多么?”我扬眉,没有看他,只是低声说着。
      十三岁的孩子,即可充入后宫。这是历来就有的规矩。
      他轻轻一笑:“你果然是个悍妇。”
      我幽幽打眼瞅他,点点头:“是啊,毕竟,臣妾不是飞燕,不能掌上舞。”
      “你的‘檐上舞’已经够了。”
      他是在说,我的朝阳舞么?
      他忽然暗自握住我的手:“帮我选选吧,看看谁,不像你那么善妒。让后宫清静些。”
      我抽回手:“后宫,并不只是这些女子此后度过一生的地方,也是改变她们一生的地方。最初,又有谁愿意你争我夺?最后,还不是都变得明枪暗箭。躲不过,选不出。知道为什么,我给靥儿起名叫初么?就是因为,我希望,我还能再多保持一刻在她身上的,我们已经没有了的本初。不会欺骗,不会用权术,不会嫉妒。不在意生老病死,没有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些苦。”
      “皇后有吗?”他昂起头,透过眼角余光,和浓黑的睫毛看我,“放不下的事?”
      “有啊。”我坦诚。
      他的目光似乎隐隐有些期冀。
      “靥儿。”我含笑看着他,击破他的幻想。
      所谓情感,原来看破了,也就可以轻易放下了。唯有孩子,是为人父母,无论如何再难割舍的。不过他,恐怕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孩子。到底,这样的基业是需要男孩子来继承的。靥儿又能得到他几日的宠爱。
      “是啊,靥儿。自然是那孩子。”他叹了一口气,看着那一批批秀女流水般走过。偶尔晃晃手,便是要这女子留下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些女子的眉眼、嘴唇、腻鼻分外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就只好作罢。

      这批秀女终于入宫,左不过二十余人,再抛却那些身家不好的,名门家的小姐不过十人左右。人数且不说,距离中秋佳节仅仅七天。这七天里,这几个人,竟然就已经为我准备了慢慢的笑话。
      有人来阿谀我,然而我向来孤僻,又比不得她们,年轻,娇娆。平素淡漠着,便是谁都不愿理会。一个个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也就不再多来,只是各自已经开始争斗。
      按礼,我是要赏些东西下去的,本是细细命人挑好了二十几件价值相仿的物什。然而隔天便听说这些人便喋喋不休的议论谁的赏赐更好些。本不过一些样式不同,价钱一样的东西,再华美不过身外物。我笑了笑,只觉幼稚非常。
      后来似乎是因为这事,住在一个宫里的姐妹闹了矛盾,吵着要分开。这事本不是什么大事,女儿家小肚鸡肠的吵一吵又算得什么?然而此事却报给了我,那两个孩子更是让人拖到我面前,求我裁断。秋漪殿本是我的清净地,怎受得了她们这样叽叽喳喳你来我往,互相嫉妒的俗艳词。恰是萧谋来我宫里,在内间闷头办公,那两个女子看不见他,我却是特意撇了撇,恍惚见他眉头蹙了蹙,怕也是厌烦了。便倦倦倚在椅上,静静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她们脊背发凉,怔怔愣愣看着我,才缓缓抬手,发话:“逐出宫去。”于是又是一阵喧嚣,哭喊立时起来。我拧着眉头,催促了两声,便躲在里间去了。
      宫里这才安静不敢再争,可怜这两姐妹刚刚在宫里安顿下来,便被扔出去。然而我只是这样说,心里并不曾可怜谁。
      这批人中,唯一有个女子,天天找我晨昏定省。我都腻了,然而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也总不好拂了。好在她并非那么多话的,只是进宫来,跪拜几下,见我没有要吩咐的,便恭敬退出去了。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内阁学士贾安家的女儿,叫做贾黼云。这一个“黼”,乃两斧相背,取其“断”意。是帝服纁裳上必备的纹样。我甚是喜欢,“断”。偶尔和萧谋提起,他笑笑说,“辄”字也可作“断”,不过是专断。但总好过黼字太过繁缛。
      他说,他这一辈子,在政事上,不过想做到“清辄”,在生活上,不过想有一湾“静沚”。
      然而我说,这怎么可能。为免大臣专断,他就必得专断。为了得到一湾静沚,就必得安排好朝堂事,到头来,在这深宫之中只能越陷越深。
      他笑骂我是毒妇,一点幻想希望都不肯给他。
      我便问他,还是小孩子么?新近来的那批秀女,她们可以有幻想,我们又何必要那种东西?
      他打眼看我,嘴角一抹得意,你到底是在意的。
      我羞恼着丢过绣枕,翻身裹进锦被睡了,不再理他。

      中秋前一天,他非要腻着我在秋漪殿场院内赏月,微微缺一弯的月,我皱着眉头,只看了一眼,又看他,不明他的意思。他却笑着说,明日,再赏月便不只我们两人。远远没有这么安逸静好。
      我便伏在桌上,懒懒歪头看天。那月亮倒甚是明亮。
      正要腻了的时候,他递来一个册子,后宫的花名册。各个女子的来历、姓名写得详尽,还配着画像。我看着他,不解其意。
      他说怕是我也就只认得一个贾黼云,明日一同赏月连名字都叫不出,不免让人笑话。
      我瞪了他一眼。然而确实我也只是认得一个贾黼云,可偏偏我又没什么兴趣。这些个小丫头,日后若有心,自然会让我记住。若无心,我又何必费这样的事。
      他见我将册子丢在一边,便亲自打开了放在我眼前。我只好随便扫了一眼,却看到了一个外姓。
      “完颜……”
      完颜卿。
      她和我,同名?
      “是原本的安苍贵族送来的。也叫卿。我想,日后大抵会很有意思,便让她进宫了。”
      “就因为这种理由?你就用安苍的人?万一——”
      “没有万一。我不是卫浦歌。”
      所以,他不会被一个有异心的女子所杀,他不会有半念仁心。如果有,他便不会活到这一刻。然而,我怕他太过自信。这世上,并不乏万一的。
      “所以,我才恨你啊。”
      这样轻易地和已经死去的我无法忘怀的人作比较,所以,才会恨你。不能原谅。
      他喝了口茶:“也许,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一直到第二天黄昏,中秋赏月的宫宴开始,我才发现,这远远不够。
      我遵从礼仪的穿着沉重的礼服,一身繁珮。坐上后位,才发现,堂下这二十几个女子,还没有他给的正式的封号和名分,就已经是花枝招展,风韵独存了。那满室的偎红倚翠,生生压下去了我头顶紫金凤冠的光华。
      我是一个不为惧的皇后,只要别来找我的话。这大约就是七日里我留给她们的印象吧。只要不是像那两个人一样闹到我宫里来,大约就是没事的。或许,她们就是这样小瞧我的。
      不去管,认为我是不能管,不敢管。我原本想要平淡如水的日子,却被她们扭曲成了胆小懦弱。还能说什么?
      其实,她们中有几个人是看得起我的呢?前朝皇室的长公主?卫氏仅存的余孽?那些目光中的嫉妒,怕也是因此而来吧。的确,我是处在了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却仍旧不自知。
      礼乐响,一个彩衣女子飘然而入,翩翩起舞。
      我记得她,昨天在画册上见过的,完颜卿,和我同名的女子。虽然我的这个名字,是萧谋给的。
      安苍人,和大朔人的面貌似有不同,眉骨更高些,眼睛更深邃明亮些,鼻梁更挺些。让我想起了鲜卑藏风。第一次见到他,他一身异域衣衫,陌生面孔,让我不由侧目。
      那是北狄的曲子,然而宫里大约没有人会吹央,一应全是大朔的乐器。演奏出来的声音与我记忆中的交叠在一起,让人莫名的不舒服。然而那个女子的舞蹈是健舞,有力而柔韧。腾跃间,仿佛策马奔腾,跃蹄长嘶的模样,引起人对那茫茫草原,漫漫戈壁的向往。
      萧谋看她跳着,忽然说:“皇后善舞,不如稍事片刻皇后也为大家一舞?也好让这后宫诸位妹妹看看你这做姐姐的风范。”
      我到底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还是任人娱乐的舞女?你若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堂堂皇后,为后宫新进的秀女起舞,该是怎样的场景。这些人,大抵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都在准备日后对我的奚落,空占着皇后的位子,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又不得宠爱,再招致众人的轻视。好不可怜。从前,我因为还有萧谋,从来由不得别人乱道可怜。然而,今日,凭着我自己,我亦是由不得他人乱道可怜。
      我起身,恭恭敬敬向他垂眸说:“容臣妾去换衣服。”
      既然你要看,就让你看着,凤凰涅槃之中的朝阳舞。
      恰好,是夕阳。
      恰好,宣政殿,是这京都最高的建筑,也许,可以充作母亲当年的悬崖绝壁。

      “陛下,皇后娘娘请诸位移驾万政场上。”
      我想,不多时,宫人就会这样告诉他。
      我穿了一身火红的丝衣,绣帔缭绕如仙,广袖委地,长裙甚至到了七尺,云头舄繁丽如天边晚霞。
      我不需要乐师,因为我知道,没有人能弹出我的乐曲。
      房梁之上,我命人固定住一弦箜篌。轻轻撩拨,音色悠扬纯正。恰在此时,他带着一众人从殿里出来。我站在数十丈高的鎏金梁上,对他微微一笑。
      他大约不知道我会弹箜篌,我亦是技艺生疏了。然而今天看来,还够用。
      这是我最后一次弹箜篌。这恐怕也是这只箜篌最后一次吟唱。
      指尖,带着袍袖扫过箜篌弦,铮然振声。
      展臂,凌跃,落地,我在将将一足宽的梁上稳稳落住。长衣逶迤,在旋转中忽而绽开,如怒放的血色曼陀罗。长帔翻飞中,扫过箜篌弦面,铮铮而响,鼓动着人的耳膜。
      我盘旋着,飞舞着,从正中舞到边缘,舞到飞檐上静坐的赤金嘲风身边。长帔时时飞掠过弦,奏出乐律。
      嘲风,你安静的守护了大朔多少年。不曾改变。
      我倾身,悠然转回箜篌旁,指尖抹滑,按颤,趁势在其侧最后三个转寰。
      “铮——”
      终了之声,伴随着弦断,戛然而止。
      指尖血珠,随着那敛了最后一丝光芒的夕阳一起,消失无踪。
      我终于恭立,缓缓走向房檐。我几乎可以看见他眼中的惊疑,微微一笑。振臂,广袖翻飞如翅。
      若我能飞。
      我腾身跃下。七尺长裙仿若永远不败的夏花,就那样,绽放着,绽放着。我希望,它能一直绽放到,黄泉的两侧,这样,才不会太凄凉,才不会让我与故人的重逢,太枯燥。
      “皇后!”“皇后娘娘——”
      我听见各式各样的呼喊。父亲说,母亲跳朝阳舞时,恍若火凤焚身,重生鸣啼。似乎下一秒,就已不在人间,高飞振翅而往苍天。
      我知道,母亲是堕崖而死,尸骨无存。这是最模糊,最美丽的方式。
      所以我才说,母亲很洒脱。
      一生命运为他人左右,至少到死,由自己选择。
      “皇上!”忽听得谁一声惊呼。腰身骤然一紧,飞速向下坠去。倏忽撞上什么,抬眼却是他的胸怀。
      “你还当做当年,万翙一战之前的日子吗?”他拧眉看我。
      万翙一战,逆鳞一局。
      那时,便注定了一生如此了吧?
      “是啊。”我站稳身子,戚戚然一笑,“回不去了吧,萧郎。”
      毕竟那时,谁都在,没有一个人缺席。我是幸福着的。可是如今,为什么战争结束了,那些人,却都不在了。我早已不是我,你又怎会还是你?我好想回去,哪怕一次也好,哪怕只是做梦也好。可是偏偏,连梦里,都没有那时,年少的记忆。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中秋佳节,皇上和妹妹们一起吧,臣妾累了,先回去了。”
      他握住我,想说什么,我没有回头,只是扶住他的手,说:“今晚,皇上不在秋漪殿留宿也可以。”
      明明想选择,死去的方式。然而,却又不允许。好不容易,才决定好了。
      “卿——”
      我顿了一顿,却听见身后已经有一个脆泠泠的声音回答:“皇上请吩咐。”
      啊,完颜卿。
      我为什么要顿足呢?这场盛宴,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个舞女,是么?对啊,本不是什么高贵的人,本来就不是作为名门闺秀长大的。我一直,只是被当做武器啊。
      皇后,妄图自杀,这不是,又给那些女子一个大大的笑话了。比原来七日里,她们给我的更甚。

      中秋佳节,皇上留宿岭翠轩。
      次日,完颜卿册封婕妤。按礼,清晨便要来朝拜我。然而我实在无力起身,拂她去了。
      多可笑,一个女人,来和我分享丈夫,我还要和颜悦色接受她的朝拜,分给她我的权利,赐予她更高的位份。
      太医来看我,明明说是没有生病的,然而我只是没有力气,一切都已经乏味透顶。
      贾黼云陪了一整天。旁的人,再没有来的。冷冷清清的秋漪殿。
      我不知道莫扶柳住在这里时是什么样子,但是仿佛这间大殿里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她也在那妆台旁对镜梳妆,她也在那案几前伏案提笔,甚至就是在这一张床上,她也浅酣过。
      贾黼云说,她那阴毒的气息,也会被我的正气压制。更何况皇上常来,真龙之气能祛除一切邪灵。
      我只是在心里暗笑。我哪来正气,他日后,又怎会常来?
      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贾黼云不肯离去的陪侍着。萧谋总不来看我。一直到我这似病非病得躺了七日不见半丝好转,贾黼云气不过,竟然闯了大殿,求皇上来看我。
      萧谋总算来了,目光中似乎有愧色一闪而过,然而我又怎会相信那是他的真心。这七日,我又怎会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宫里议论非非,七日内,皇上册封才人四人,婕妤四人。余下的,又都驱出宫去。这样的事,我自然听宫人嚼了许多舌根。贾黼云因为一直在秋漪殿,所以没去侍寝,也没有遣散。
      雨露均沾,这倒是为人君,为人夫的本分。
      可为什么如今,我连看见他,都觉得那么累。
      “你病了?”
      “臣妾没有,只是身子乏力。皇上请恕臣妾不能起身行礼了。”相敬如宾,是时候回到现实了。
      “乏力?无缘无故怎会乏力?”
      “黼云,扶我坐起来吧。皇上不信臣妾,臣妾只好……”
      “下去。”他却是对着贾黼云说的。
      后者微微点头,行礼告退。
      他这才坐到榻边,抬手碰触我鬓发。我扭头躲过,惹得他一声叹息:“你在怪朕?”
      “朕”,你也说得这么顺口了。
      “没有。”
      “太医说你没有生病?”
      “嗯。只是起不来身。不碍事,皇上日理万机,去找那些,不劳皇上担心的女子,不更好么。”
      “卿——”
      “别这么叫我,别再这么叫我。”我听不得你用叫别的女人的音调叫我。
      “你怪朕,你就说。朕近来对不起你,朕知道。”
      “皇上,我好想知道,我的皇兄,我的侄儿,是怎么死的。”我抽搐着嘴角,扯出半个笑意。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那是你的谋划。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回万翙途中你拦下的王毓,不是细作。
      我知道我不该怀疑你,我知道我本来深信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住进秋漪殿,这个想法就一直在脑海里,不停闪现,不停闪现。
      “谋害,病逝。”
      “我不想听世人听到的。我想听真相。”
      “王毓……”
      “萧谋,你告诉我,这件事和你没有半点牵系,好不好?”
      “空口无凭,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阖上眼:“是臣妾胡思乱想,扰了陛下清闲。还请陛下不要责罚黼云。”声音渐渐淡去,我空耗着力气。
      “卿!朕问你,平白无故你为什么周身无力?”
      “臣妾不知……”
      “莫不是宫里又出现巫蛊之术?”
      “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
      “传旨,查!”他冷冷下令。
      宫中被他这句话,鸡飞狗跳整整一月,新修的,旧建的宫殿一律清查。闹得人心惶惶,却并未发现巫蛊。我的身子经过这一趟折腾,越发昏聩,醒着的时间每日往往不过三四个时辰,也不知谁来看我,谁不来看我,渐渐发了高热,就更加的不省人事。宫里议论纷纷,恐怕又要出现下一个哀帝。我也开始打算,若是我也如陵错一般,最后也一定要去皇兄的坟茔,向着朝阳而亡。
      我是不怕死的,心中甚至有了隐隐的期待。
      萧谋想来实在没有办法,诏御医仔仔细细给我看了几天无果之后,竟然请来一帮术士法师,说要驱魔。隔了遥遥的幕帐,依然可以听见那各种法器的声音,吵得我心烦
      病急乱投医,我实在没想到他也有这么一天。
      忽听得一阵骚乱,好半天才明白,大约是有哪个毛头小子不小心撞翻了施法的火器,又是扣到了哪个大师半仙身上,然后怎样燎到殿中各处,碰坏了多少东西。听来倒也可笑,这些个救人渡人的大师,竟然哭着喊着跑出去求水。也好在宫里侍卫动作快,几桶水了事。
      那捅了大篓子的小厮不知被什么人拖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剩下宫人收拾外间一片废墟的声音。似乎是绒毯烧毁了半边,桌椅烫乌了几张,帷幔燃断了一面。萧谋来了,又是几声痛斥。我听着隐隐发笑。
      他大步踱到离间,看我正笑,问我何事如此高兴。我只说,看来这天地是不容我的,神佛是不佑我的。请来这么些个大仙竟然玩火自焚。
      他摇摇头叹着气。
      我以为此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他也能放手让我平静离去。谁知道第二天,他就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江湖神医。
      大约是有些本事,或是佯作有些本事的人都向来无礼,进门就闯进内室,张手就要掀我锦被。萧谋到底没能将尊重坚持到底,勒住那个老头一通好打。直打到半死那老头才松口,说,被里有人动了手脚。
      萧谋这才放手,命人给我换床被子,然而那老头偏偏不许,说是秋漪殿的被子就不行。害的他下令远远从朔翙宫抱了几床纹龙锦被,老头这才罢手。捧过我那一床据说做了手脚的被子,从怀里掏出匕首撕拉一声划破。
      我看着萧谋的脸色变了变,又变了变——先是看见老头持兵械进殿,这是可以问斩的大罪。再来又是看见锦被里的棉絮,帝后两宫的棉絮向来都是御贡的,丝絮雪白,然而这棉絮微微发黄。
      “这并非御贡的?”萧谋刚刚问出口,那老头便说:“外行人看了,就以为这是普通棉花,顶多论个尊卑不分的罪过。”
      我眼见着他颜面扫地,心中忽而一阵快意。
      “这是浸了药的棉花。至于是什么药,已经失传很久了。无味,只有浅色,每日吸入少许,便慢慢中毒,日日忧悒,最后暴死。死因一直不查,最后成为无头悬案。”
      萧谋听了这一番话,终于摆出了些许恭敬态度问他可有办法。那老头一说无法,便又收敛了恭敬,亮出拳头。那老头终于不敢再倚老卖老,高声说,或许谁谁谁有办法,可是这谁谁谁又有多不好寻到,即便寻到了,又是怎样难求。最后一句,说是就算求得了,恐怕也来不及。萧谋怒视着,几乎就要一记铁拳下去。那老头这才识趣闭了乌鸦嘴。
      我见他欺老失了气度,想着这桩事如果传出去,宫里该是怎样的沸沸扬扬。
      “萧谋……我就算死了,见你这样,也值了。你多年苦心经营的人心,莫因我尽数散了。”
      “说什么死不死的。卿,我绝不会让你死。”
      我淡淡一笑:“这一生,纵然怨你恨你,能得你半点真心,倒也不悔了。萧谋,跟我说句实话,我的皇兄,到底是怎么死的?别再瞒我了,我累了,听不得假。”
      他挥手驱散屋里人,步到床前,沉沉的说:“王毓……是我找的细作。”
      我笑着,闭上眼,在黑暗中停顿半晌,再睁开:“时至今日,你可放下了?”
      “除了你,我再没什么放不下的。我原以为得天下就是我这一生的夙愿,可这一个愿望一旦实现,我才发现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天下在我心头的重量太轻。卿,我终究还是对不起你。”
      “是啊,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就这样算了吧,下辈子,擦肩而过,莫要回眸。”
      “好。那这辈子,先让我还完债吧。不然,你知道我不可能舍得放手。”
      “你这次,还能救得了我吗?莫扶柳已经死了。”
      他脸上那抹惨淡的微笑,也不见了。
      这是莫扶柳留给我,或者只是单纯留给后世的吧?她的恨,她的野心,要源源不绝直至连我们一起焚毁。这,大约不是关乎权术的事情,只是单纯的嫉恨吧。她做不成、她住不成的地方,别人轻易得到,不是很令人气愤的吗?我理解,我忍受。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恨得这样深刻而无声。
      “你是被我牵累的,我当然要救你。若你不是我的人,她又怎么会这么费尽心思除去。”
      “你找不到那个……”
      “白蛟先生。”他提醒着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人或许找不到,但我,一定可以。”
      “我还有多少日子?皇上,你不是天帝。”
      他将头垂下来,埋在我枕侧:“舍弃了那么多,我不能再放下你了。绝对不能。”
      我轻轻把头靠过去。若说情愫,还是在的;若说怨恨,却是有的。我已经渐渐迷失了方向,不知该爱还是爱恨。岁月流逝,我似乎丢失了决断的勇气,我们这一生,还能一起走多远?这样想着,可是心里那层芥蒂,怎么可能轻易除去?那是真真正正待我如亲人的人,那是我曾用心呵护疼爱的孩子,那是得到我最真心的姐妹,就这么死了,突然地离去,死在了他的阴谋里。说起来,明明是他的枕边人,然而直到一切都不可挽回时才觉察到这一切的我,是他的帮凶,和他一样的可恨。我享受着他诛除我的亲族而换回的荣华富贵,我享受着灭门之后沾满了鲜血的金碧辉煌,我住进了对我有大恩的人的房子,将他们统统赶走,死于非命。
      他杀人,鲜血没有一滴不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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