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九章 ...
-
天际灰云迷蒙蒙地一片,像久挥不散的硝烟战火。
才值七月,窗下的那株秋海棠竟这么早就开花了。
隔着那镶花灯笼锦格心窗子远远看去,像是镂在上头的浅浮雕,带了几分病容,曳曳生姿。
郁义山扎了针后就醒了。
安月贞这里吃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郁子衿守着她妈妈睡熟后去便看她爸爸,刚到门口,隔着窗纱帐子就听见她大妈抽噎的声音:“老爷,子衿是有婚约的人,我断不能让子衿嫁给那曹贼,就是要了我的命,也不能让子衿去受这份苦。”
“夫人,你放心,我就是死,也绝不会把女儿嫁给那种畜生的。”
郁义山一说完,因言语太过激动,一下咳着躺在那枕上。
“老爷,要不我们和宋家商量商量,赶紧将婚事办了。”
郁义山摇了摇头,他太了解宋继尧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相信宋继尧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现在看来宋家也没办法。”
……
郁子衿怔怔地立在外头,一只雀儿飞过来啄着地上采采几日前洒的谷子,几天前她还与采妹妹在这里赏花踢毽子撒谷子喂雀儿,哥哥爬在树上为她们的雀儿搭巢,不过几日光景,却已是物是人非。
画梁下的燕子归巢了,一窝雏燕张开着嘴叽叽喳喳地叫声不绝,马上入秋了,它们也该走了,子衿觉着这只燕子一定是她小时候见过的,现在它也长大了。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
子衿想起以前父亲闲余教自己和哥哥念书时的光景,哥哥调皮,不爱背书,老想着到外面玩,爸爸检查功课的时候她能背出整本书,哥哥却不能,哥哥为此挨了爸爸的责罚后总会几天不理睬她,从那以后一到爸爸检查功课,她见哥哥要是背不出,她也就不背,气得她爸爸罚兄妹两个抄书。还有后来,哥哥为了给自己摘那枝头上的花儿,爬在花架子上,结果花架子扯烂了衣襟,回来被大妈打了屁股……那时候的日子真好啊。
郁子衿看着这个家,她是这郁家的二小姐。
以前,不论有什么事,她的哥哥总能护在她前面为她出头,她是她爸爸的掌上明珠,她妈妈和她大妈更是爱她。不管如何,她是这么地幸运,这么地幸福。可现在不过几日光景,她最爱的哥哥死在了战场,她也被权势逼婚,爸爸妈妈为了她,都病倒了。
夜风呜呜地刮着,她就像那枝头的那树叶子,在瑟瑟风中簌簌摇曳。整个灰暗月夜下的郁家大宅显得奄奄一息,郁子衿明白,别人娶她是为了郁家的政权,她如果不答应做曹睿应的四姨太,那曹睿应是绝对不会放过她们一家的,她的家人守护了她这么多年,给了她这么多年的安逸。
画梁下照顾雏燕的燕子都长大了。
现在,她也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她也长大了。
郁子衿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她追崇人文和自由。可只有事情真正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那些高呼自由民主的口号比起家人来都太过微薄了。
原本过了年她就要和宋明初结婚的,郁子衿想着,一行泪水淌了下来,风一过,冰凉冰凉,脸上的皮肤在风中一寸一寸绷紧。
—
宋家这里宋继尧将今日在曹睿应那里得来的消息统统告诉了宋明初。
“什么?曹睿应竟然想娶子衿?”
宋明初一听便暴跳如雷,往外冲去。
宋继尧急忙拦道:“站住,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子衿,我是她的未婚夫,我是不会让她嫁给别人的,更不会让她去做曹睿应的小妾。”
“啪”宋继尧恨铁不成钢地扇了宋明初一掌,怒道:“闭嘴,你以为那曹睿应只是要娶个妾?他娶的不是他郁家二小姐郁子衿,他娶的是这肃京的政权。”
“不会,郁伯父是不会同意的,郁伯父肯定愿意交出政权,不会搭上子衿一辈子的。”宋明初脸上一阵青白,他的声音像是一把火,慢慢地打胸腔里烧了出来,有些低沉黯哑。
“交出政权?那曹睿应要的是名正言顺。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要你老老实实给我呆在家里,再不要和郁家往来,不要和二小姐往来,以免招来麻烦。”宋继尧叹了口气,民初不知道此刻宋家的情况,有些事情他真的不能告诉明初。
“可是,父亲,我们宋家已经下了聘,我是子衿的未婚夫。”
宋继尧也惋惜道:“你也说了是未婚夫,总归是未婚。”
宋明初看着他父亲面上闪过一丝鄙夷,冷冷地道:“父亲,我不知道曹睿应给了您什么好处,但我是断不会解除与子衿的婚约丢下子衿不管的,宋郁两家几十年的交情,如今郁家落了难,父亲您就急着和郁家摆脱关系,您让别人怎么看宋家。”
“你、”宋继尧扬起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去,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总之从现在起宋家和郁家已经解除婚约,你给我安安稳稳在家里呆着,这几天不许出门。”
宋继尧其实是权衡再三才决定将这事告知明初的,自己的儿子他再了解不过。自打他上了曹睿应的这条船他就知道一切都是不由他的,曹睿应为了在肃京军政两握自然是做足了工作,现在曹睿应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又有那么大的把柄握在曹睿应手中,他除了妥协还能怎么办呢?说实在的,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乱,如果没有这半路上杀出的权势,他也相信自己的儿子与郁家二小姐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可是这些事情终归不是他所能掌控的,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宋家平安。
—
郁子衿一宿没睡,就一直坐在那屋子里的红木半床上。
入画自然也没睡,也没了往日的生气,暗地里不知道为自家小姐抹了多少眼泪。现在只能悄悄地守在外屋陪小姐。
郁子衿听着窗外风声唳唳,细数着这屋子里的光阴,一节一节地,这么长,又这么短。她忽然想起了那川,那川也是年下结婚的。
那时候她们还在上海圣德玛女校念书,两个少女睡在一张床上,半晚上细细地说着各自的心事。那时提及嫁人,她就想,如果这就是一个女子的宿命,她以后一定要嫁自己喜欢的人,自由恋爱。死生契阔,与子相悦,琴瑟和谐,莫不静好。这是自己最初向往的美好,她还有自己的追求。
“静和,静和,你睡了没有?”
子衿正出神,门外有人叫她的闺阁小名。
好像?好像是宋明初的声音。
郁子衿轻轻过去将门开了个缝。
原来真是宋明初,还带着一个箱子。
入画得了眼色,悄悄道:“小姐,我去门外守着。”
“嗯,看仔细了。”
入画赶紧往院子里走去。
郁子衿担心地询问道:“明初,这大半夜的到处都是巡逻的兵,你是怎么进来的?”
宋明初一下打门缝里闪了进来,也不答话,只一把将子衿揽在怀中。
郁子衿一怔却没有反抗。
这是她第一次和明初抱在一起,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再也没有这么紧紧相拥在一起的机会了。
良久,宋明初切切地道:“静和,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宋明初一遍一遍地念叨,郁子衿鼻子一酸,可还是强忍着没有流下泪,她不想让明初担心。
宋明初将两手紧紧抓在子衿的肩上,生怕她就这样从他眼前给溜走了,明初盯着子衿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子衿,你听着,你只能嫁给我,跟我走。”
郁子衿压下心中的一动,平静地问道:“走?去哪儿?”
宋明初执着地道:“德国,美国,日本,四海之大,只要有你,去哪里都好。”
郁子衿浑身冰凉,明初的话在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她木木地抬头看着明初,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那样坚定的眼神,像是几百簇火苗在眼睛里头跳动着,熠熠生辉。她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忘了这一眼。
她不能拒绝,她想答应,这样火热的眼神。
可是,她不能,她不能这么自私,她只能拒绝。
心中隐隐作痛,她伸出手按在胸前,那串弯月玉坠子隔着薄薄地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生凉。郁子衿紧咬着下唇,低下了头,竭力遏制不让眼泪流下来。
“子衿,我们走吧,你不能嫁给曹睿应,就算是正室我都不可能答应,更别说是……子衿,跟我走吧,我这辈子只娶你。”明初软下话语,苦苦哀求。
郁子衿挣脱躲开明初,坐在了那紫檀六方凳上,两手捏紧了凳子边沿的嵌玉团花纹,看了一眼明初带了的那箱子。
子衿那殇楚哀愁的眼神,深深烙在宋明初眼里,这一幕注定将成为他这一生的痛。郁子衿迟迟地幽幽地道:“四海之大我能去哪呢?我走了,我家人怎么办?如果我没猜错,你肯定也是瞒着宋伯伯出来的吧。”
“可是子衿,你要不走,他们……”
“明初,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可我是不能丢下家人的,哥哥已经走了,我不能这样自私。”子衿再也忍不住了,泪流满面。
一见郁子衿流泪,宋明初便心疼了。
宋明初知道他所认识的郁子衿是肯定不会陷郁家于危难的。
话已至此,明初知道自己不论再说什么都是无益的。
可现在他到底要为她做些什么啊。
“静和。”宋明初又这样唤了一声子衿。
静和是郁子衿的闺阁小名,这是她妈妈安月贞为她取的。
取意琴瑟和谐。
道子衿是不会放下一切同自己走的,他只能另寻办法了。
宋明初走后,郁子衿呆呆地坐着。
天就要亮了,郁子衿站起身来,手掌心印了凳子上一排排团花花纹,粉红色掌心上发白的花样,一棱一棱,凹凸不平,清晰可见。
—
这天天一亮,财叔来对郁义山禀报,门前的士兵撤了,那曹睿应还派人来说是他有事已于昨天离开了肃京,五天后他回来再到郁府拜访,末了还特意问候了郁子衿,并带来一颗夜明珠,说是赠给郁家二小姐的。
郁义山一听又不免生了一顿气,竟将那鹅卵大的夜明珠子也给一下掷了出去。
郁义山知道现在可不是生病养病的时候,这会自己千万不能倒下,绝对不能让子衿嫁给曹睿应去做姨太太,让曹睿应那畜生糟蹋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葬送女儿一生的幸福。郁义山强支着精神,他已经失去了儿子,现在万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跳进火坑。现在只要能挽救女儿,就算搭上性命他都心甘情愿。
五天,他要在这五天的时间里为自己的女儿谋出路。
姚芸兰这几日又要照看惠芳安胎,又要照料安月贞的病,还替子衿担心着,整个人都显得苍老了。
两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看来这曹睿应是被军中之事绊住了。
现在郁家虽然没有了曹睿应的守卫,可整个肃京到处都是曹睿应的兵,该怎么办呢?
还有三天,还有三天曹睿应就回来了。
郁义山打起精神坐在自己书房中,满屋子汗牛充栋的书籍,他一生读圣贤书,格物正心,修身养性,他一生为官清简,乐百姓之所乐,忧百姓之所忧。可到了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女儿身陷苦海而自己无力解救,他的这些作为,这些书籍到底都有什么用。他到底怎么才能救女儿。
这边郁子衿已经想通了,哥哥不在了,她真的该为这个家承担起什么了。
这两天里宋明初又偷偷来了几回,可还是一样的结果。
郁子衿来到书房,碎碎地阳光铺进来,照着他爸爸头上的白发。
才不过几日,整个郁家都显得如此苍老。
“爸爸。”
“子衿来了。”
子衿过来拉着他爸爸的手,强笑地对她爸爸道:“爸爸,您就不要再为女儿的事烦心了,女儿愿意嫁人。你看,我嫁过去还是元帅夫人呢。”子衿极力努出笑脸。
郁义山这一听心中更是苦涩,叹了口气道:“好女儿,你真该跟明初走的。”
原来宋明初已经来找过自己的父亲了,明初肯定是想让父亲劝说她,也真是难为他了。郁子衿将脸一别,一滴眼泪落进了书桌上那莲花叶状的笔洗中。悄无声息。
逗留了一会儿,郁子衿便出来去看她妈妈了,安月贞这几日药照样吃着,可就是不见好,这几天里郁子衿整日除了去她嫂子那里就陪在她妈妈左右。
郁子衿走后,郁义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太阳照在书房的花梨木多宝格架上,他挪步过去,伸手从第二格子上取下那檀木锦盒,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那枚玉雕印章反复查看,这真是好东西,做工精细,上头的雕龙栩栩如生。
眼看着斯物,郁义山蓦地想起了这印章主人——昔日金石之交容景璞。
容景璞,容景璞之子——容沐晟。
对了,容沐晟。
郁义山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那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论管不管用,总是一线生机,郁义山自言自语。
郁义山立马让财叔备好汽车,自己将那印章放到锦盒里装到身上。
也不知道他的这个法子是否可行,为保妥善,他也不便给家里人交代要往哪里去,只是带了贴身司机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