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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天牛标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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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周末,我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缠住,精神低迷,郁郁寡欢。欧阳行问我怎么了,我怕他又趁我意志不坚定之时劝我回家,只说最近看了部电影心情不好。“你看了什么电影?”他顺口问道。
我没想到他居然还真问,绞尽脑汁回想我看过的哪些悲剧电影,最后只想了个尴尬的名字:“《爱人》。”
“爱人?讲的什么?”
谢天谢地,他没看过这电影!
“讲一个女的和她谈了七年的律师男友要结婚了,可两个人之间已经熟悉到无趣了,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特别有魅力又性感的男人,他跟女主角说自己三天后就要去非洲了……”
“然后女的就劈腿了?”
“算是吧。”
他轻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觉得编剧挺会揣摩女性心思。”
“可她最后还是跟自己原来的男朋友结婚了,她和那个性感男人在一起不过两天,分手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吗?所以你很难过?”
我咬着筷子想了想:“也不是光为这一点难过。我觉得两个男人像是一个人,律师代表着经年累月的习惯、陪伴、亲情,而无名氏带给女人的则是爱情最开始的激情和兴奋,其实离开谁都会有遗憾,都会难过,可能认识到爱情终会消逝的事实才是让我难过的根本。”
“可你有没有想过,爱情真的消失了吗?”他笑着问我。
“啊?”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在追逐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但随着年龄增长,你会发现爱情最美妙的地方不再是让你脸红心跳,而在于当你在外面受了老板的气、被客户挑刺、办事遇到不顺……的时候,你可以有一个放松的地方,可以有一个人的陪伴,而你不需要在他面前戴上任何面具。爱情没有消失,它只是变了个样子。”
“可是律师男友对她爱理不理,好像真的不爱她了。”
“那她最后为什么还是回到那个‘不爱她’的人身边了呢?”
“有钱呗。”我不假思索地答道,“无名氏连买瓶酒的钱都没有,光长得帅有什么用。”
他笑起来:“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得立马找份兼职挣钱了。”
“你比他有文化,知识就是财富嘛。”
“我觉得她是因为最后知道了自己到底更需要什么――是年轻时追逐的爱情呢,还是老来能找到的依靠?爱情可以从头再来,但时光是回不去了,无名氏无非是另一场爱情的循环。”
“唔……”
“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换个角度去想,问题就简单了。”
“那你现在是对我抱着什么需求呢?”我撑着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颇有兴趣。
他轻笑:“我想让你快点长大。”
“我下个月就成年了!”
“那太好了,不然我觉得自己在诱拐未成年人。”他起身开始收拾碗筷,“等你成年了再和我讨论这种电影吧,我觉得你找错重点了。”
“……”看他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心跳一滞。
完蛋了……总有哪里感觉不对劲……
我心情压抑地熬到了周一,尽管欧阳行很早就把我送到学校,尽管我心里清楚那些“校领导”要等到开场前最后一分钟才会在学术交流中心露脸,但我依旧体育馆一楼的超市里磨蹭了足足四十分钟,等还有三分钟开学典礼就要开始时,才一鼓作气爬上了五楼,从后门进了会议厅。
宽敞的礼堂里坐满了人,密密麻麻,叽叽喳喳。管理学院的学生坐在中间靠左的位子,拉了一面橘红色的院旗以做标记。我朝学院方阵小跑过去,叶子正好坐在最靠外面的座位,一眼就看见了我:“嘿,秦铮!我给你占了座!”
我在她旁边坐下,另一边是那对山东老乡,正喜笑颜开地用山东话聊着什么。我一坐下,其中一个叫徐思捷的转头问我:“喂,秦铮,你们咖啡馆那个George好酷哦!他笑起来很可爱欸,可是好像不太爱说话?”
“他……可能比较忙吧。”
“你脸色不太好哦,生病了?”她突然转移了话题。
“有吗?”我往椅子里缩了点,好像这样自己就会显得更不起眼:“可能我刚才上楼的时候跑太快了吧。”
“没事就好。对了,你看到课程表了吗?叶子放你桌上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宿舍。”
“没关系。我和你分到一个英语班和高数班,高数老师是传说中的著名‘杀手’方国华,能给五十九就绝不给六十。我觉得我的身家性命都靠你了!”
“可我数学很烂的。”
“你可以找George帮忙啊,顺便请他辅导辅导我。”她双手合十,连连摇晃:“拜托拜托。”
晕倒,拐弯抹角竟是为了这个。
“行啊。”我答应她,“不过你还不如期末复习的时候直接去Timber坐一整天,混到脸熟再主动找他搭话呗。”
“我就是觉得他很好看,没别的什么意思。”她有些腼腆地冲我笑笑。
“理解,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她和我商量完之后又回头和老乡聊天了,我缩在座椅里发呆,叶子在一旁摆弄手机,不时给我看她们周末拍的照片。等了一会儿,话筒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让大家用掌声热烈欢迎学生代表、教师代表和校领导出席。哗啦啦的掌声伴随着进行曲,开学典礼开始了。
尽管我是如此忐忑害怕,尽管理智告诉我要缩得越小越好,不要去看,也不要被看见……但我仍然忍不住抬起了眼,在一串小得失真的人影里寻找母亲的影子。她瘦了吗?她最近好吗?她是否依然神采飞扬,就像她每次出现在公共场合一样?
遗憾的是,距离让我无从辨认哪个才是我又挂念又怨恨的女人。我只能偷听旁人的讨论,就好像被通缉的罪犯偷偷听着人们茶余饭后闲聊政府又悬赏了多少钱要他的人头。
“喂喂,刚说哪个是校长?”
“红衣服那个。”
“好瘦啊,看起来很年轻啊,身材保持得这么好。”
“年不年轻得看脸,光看身材有毛用。”
“脸看不清嘛,不过挺有气质的。”
“没气质能混成这样?”
“……”
我叹了口气,悄悄戴上耳机,把自己隔绝在热烈的气氛之外。那里有优秀学生代表的演说,希望学弟学妹们开拓创造,为母校争光;那里有明星老师的谆谆教诲,告诉学生应该如何学习,如何思考。但那都与我无关……我只想沉浸在无尽的音符里,尽快逃离这个压抑的地方……
“下面我们掌声有请,江海教育集团董事长――秦女士发言!”
主持人尖锐的声音又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果然,该来的终究会来。我看着台上穿深红色连衣裙的母亲优雅地站起来,走到花团锦簇的主讲席前,向台下的同学们挥了挥手,又赢得了一片更加热烈的掌声。
“各位同学,你们好。首先,我代表江海大学所有教职员工,衷心欢迎大家来到这个崭新的大家庭……”
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曾经多少次这样的声音响彻学校上空,欢喜的,严厉的,慈爱的,鼓励的……
“若你们有梦想,江海大学愿意为它插上翅膀,若你们有需求,江海大学的老师将会倾囊相授。我们的目标是培养出自主自立、自信自强的学生,而在这里的四年里,老师们希望你们能学会一句话:心中有信念,脚下有步伐。能做到这点,各位以后人生的道路一定会越走越宽广……”
心中有信念,脚下有步伐……这是多么美的一句话,可我忍不住去想,她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句话也是对我说的吗?她总是鼓励学生追求梦想,可最后呢?现实呢?
我想起小学一年级时的六一儿童节,学校搞了个制作动植物标本的比赛。母亲戴着红领巾在礼台上,面带微笑和一批三好学生一起动手做蝴蝶和银杏树叶标本。暖黄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和肩头,她像任何一个平凡的母亲一样,笑容里透着骄傲和幸福。活动结束后她照例致辞,鼓励学生动手实践,探索自然,保护环境,等等等等。
那天晚上,我小心翼翼地把我自己制作的天牛标本摆在茶几上——不同于普通的黑色天牛,我抓的这只甲壳上有豹纹一样的斑点,如果不是那长长的触须和光滑的甲壳,一眼看去会以为那是一种蜜蜂。自然老师说这是很少见的“虎天牛”,给我的标本打了全班唯一的一百分。
我期待得到母亲的赞许,然而她很晚才回来,匆匆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问我:“这是你做的?”
“这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满分作品。”我回答她。
“我知道了。”她冷淡地说,拿过标本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以后不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虫子带回家,去睡吧。”
我躺在床上一夜未眠,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把“乱七八糟的虫子”带回家过,而是学会了观察,记忆和绘画。与那张一百分的标本一同消失的,大概还有我童年的欢乐,我对“家”的信任和依赖……而那梦想的火种,却被我在心中偷偷珍藏了起来……
“秦铮,你不走吗?”
一直到徐思捷捅了捅我的手臂,我才从远古的记忆里挣扎出来。
“哦……马上。”我双手搓了搓脸,徐思捷讶异地问:“你哭什么啊?”
“没有……感冒了,流眼泪。”
“哦……”
“你最好别靠太近,小心被传染。”
“对哦!”
她夸张地跳开了,拉着叶子和那个叫袁媛的老乡走在前面。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母亲刚才的发言和那被她丢弃的天牛标本交替在我脑中浮现。一个我从没想过的问题缠住我的身体,让我动一下都觉得呼吸困难……
一年以后的我,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我是否真的能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即便我满足了转专业的所有条件,母亲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卡住我的脉门?――就像她一直的作为那样,说一套做一套、就像她扔掉我的标本、就像她篡改我的志愿表一样?!
我像是处在高压气旋的中心,气流压迫着我,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母亲是那么强大,那么无所不在,而我渺小得如同地上的一只蚂蚁,甚至不过是她世界中的一粒灰尘……
无边的害怕袭来,恐惧,绝望,茫然……我站在无法辨认的无名之地,像漂浮在大海上的海难幸存者,那长久以来支撑着我的自由的信念,如同海难中被惊雷击碎的桅杆,碎裂在海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