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筝》烦得很嘞

2、公子哥

　　跟黑衣青年的争执闹得我第一天上学就迟到，我感到郁闷，但转瞬又被失望和无聊代替了。刚认识彼此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听得我头大如豆。

　　“我和张梅都是江海一小毕业的，你呢？”

　　“我是青川育才的，五一节过来参加自主招生考试，七百多个人我排十三名。”

　　“青川育才果然人才济济，暑假我还去那里玩儿来着。”

　　“是吗？去泡温泉？”

　　“泡了温泉，也在竹林里住了几天。”

　　“竹林里的温泉小屋是最惬意的，我爸妈每年暑假都带我去那里避暑……”

　　女生一般聊些家长里短的事，男生则讨论什么艾佛森、卡卡、罗尼与鲁尼，一个短头发的女老师前前后后招呼着，把高矮一致的男女同学组成一对，再带进教室安排座位。这样的流程从来没有我的事，最后一排的单人桌是我的专属座位——如此老师既做足了面子，我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我自觉地站在最后一排等着，左摇右晃，不一会儿后面走来一个又高又壮的男生。他穿着大号棉T恤，肥大的牛仔裤，脚上一双红色板鞋，很像HOT组合的打扮风格——夸张的时尚。开学第一天来得比我还晚，我暗暗想，这人一定不普通。

　　他走到老师面前说了几句话，便直直向我走来，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我旁边。他单手搂了一下挎包——很流行的那种，透明的荧光黄，上面一个白色的勾——然后对我说：“我是常江，你呢？”

　　“我是黄河。”我面无表情地答。

　　他笑起来：“肯定不是黄河，你是秦铮吧？秦校长的女儿？”

　　我不答话，算作默认，挺不喜欢到哪里都背上“秦校长女儿”的称号。他丝毫不介意我的沉默继续说：“你好像在学校里很有名，所有人都认识你？”

　　“也不至于。”

　　“我刚来江海市第一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

　　“这么说你不是本地人？”

　　“我随父母从青岛搬过来的。”

　　我“哦”了一声，江海市高官富豪的子弟清一色读的江海学校，难怪从没见过他。我正想着，他又问我：“‘密辣独’是什么东西？”

　　“就是糯米面疙瘩。”

　　“很好吃，我昨天在‘福兴记’吃的，江海的特产？”

　　“本地人都不去福兴记，太贵。”

　　他一副了然，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这样的人根本对“贵”没什么概念，反倒降了我的水准。他又开口：“江海方言很难懂，老师上课都说普通话吧？”

　　我诈他：“只有语文老师讲普通话。”

　　他一脸惊讶，我心里得意洋洋，猜他和我一样，根本不是想读书的料，老师说方言还是普通话都听不进去。“那我听不懂课怎么办？”他惶惶问道，这时我们面前的队伍已经排到教室门口，短发老师喊了他：“常江，你和秦铮坐最后一排，去吧。”

　　我们止了话头，一前一后往教室角落走去。我正要坐进靠墙的位置，他问：“还是你坐外面吧？出入方便一点。”

　　“我是左撇子，坐右边会挡着你写字。”

　　“哦，那好。”

　　我坐进去，左面有墙，右面常江，后面是暖气片，前面离讲台非常远，这“宝座”就像一尊碉堡，将我牢牢包围在其中。从此上课睡觉聊天、捉虫斗蛐蛐、看小人书画画——自由自在，无法无天，我非常满意。

　　常江放了挎包，从里面拿出一支笔和一个速写本，摆在桌上一副乖学生的样子。学生们还在嗡嗡地聊着闲话，他也收了顾虑，继续和我聊起天来：“你去过青岛吗？”

　　“没有，青岛在哪里？”

　　“在江海以北，渤海以南。”

　　“那就没去的意思了，反正都靠着海。”

　　“差别大着呢！”他似乎对我木然的态度非常不满，“青岛比起江海，资源丰富多了，青岛啤酒、胶州大白菜、红岛蛤蜊、大黄埠西瓜，你们这儿有吗？”

　　他说着又翻开刚拿出来的速写本，拔了笔帽画了两条线：“假设这条是北回归线，这条是北极圈，这是青岛，江海在这儿。”他上下画了两个小圈，接着解释道：“青岛靠北，又临近内海，夏不热冬不凉。江海都快到热带了，刚来的时候热得我够呛。”

　　“既然如此，你何苦要来？”我总算插上一句话。

　　“我随父母来的。”他又说了一遍，收起速写本，略带遗憾地说：“他们要去上海做生意，就把我送来这里了。”

　　我突然想起前一阵在报纸上看到的头条消息，青岛发家的烟草进出口贸易公司收购了上海最大的烟草贸易商，又买了保税区三座仓库和港区一块地，雄心勃勃地进驻华东市场，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试探地问：“你家做烟草生意的？”

　　“你怎么知道？”

　　“你父亲叫常一川，你母亲叫邓佳华？”

　　他又摆出“听不懂课”的那种表情：“你连这个都知道？”

　　“你比我有名，估计全江海市的人都知道你。”难怪他气质过人，我叹了口气，深感压力巨大。

　　他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大概是因为从小生长在北方，一口普通话流畅动听，见识习惯也异于说方言的本地人，加之夸张的衣着和高大的身材，很快和他聊天的就不是我，变成了四周的男女学生。

　　“常江，你们那儿秋天吃大闸蟹吗？”

　　“吃得少，对虾吃得多。”

　　“对虾在我们这卖得可贵哩！”

　　“有机会去青岛请你吃，怎么样？”

　　“那可不去，受不了天天吃馒头。”

　　“也不会天天吃馒头，米饭也吃，还吃海参。”

　　“那海参长什么样？”

　　“像是狼牙棒。”

　　“哦哟，敢吃的咧，不怕蜇嘴？”

　　“煮熟了就不会，滑滑软软的，吃了大补。”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众人心领神会，哄笑起来。短发老师招呼了全班安静，又挨个点名让大家做了自我介绍，最后她自己也介绍了一番，广播里便传来音乐声，开学广播的时间到了。

　　“各位同学，欢迎你们来到江海国际中学。”母亲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也是各位人生的新起点。此刻你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生活，我和所有江海中学的老师都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们能站起来，走向更高远的山峰，看见更广阔的风景。为此，我想对大家提出几点要求……”

　　母亲年年都提这样的要求，“要自主学习”、“除开头脑，身体也要学习”、“积极参与实践”，如此种种。但实际上，每个人都被迫不断往脑子里填塞知识，无暇运动，考试就是唯一的实践。我盯着窗外，凑近常江说：“给我撕一张纸。”

　　“干嘛？”

　　我指着窗外停在树上的鸟：“你猜那是什么？”

　　“麻雀？”

　　“错。”

　　“不是麻雀是什么？”

　　“是云雀。”

　　“你怎么知道？麻雀和云雀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只有云雀才会这么叫。借我一支笔。”

　　他又从包里拿了支铅笔出来：“要笔做什么？”

　　“把它画下来。”

　　画画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爱好，起源于母亲禁止我把活捉的昆虫带回家，我因此只能凭脑子记，回了家再画下来，最后分门别类整理归档——昆虫本、花草本、飞鸟本、鱼虾本、走兽本——我有一个自建的小图库，记录着我见过所有的奇珍异兽。

　　“你们青岛有这个吗？”我一边描线一边问。

　　“没注意过。”

　　“那就是没有。”我得意，感到自己扳回一城。

　　他继续听广播，又不时转头看我作画，好像从未见过惯用左手的人。我草草勾出头身比例，再确定翅膀和腿的位置，细描头嘴、眼鼻、羽翼，最后添上树枝，放笔时广播已停，老师也讲完了话。

　　“麻雀的头比这个圆。”我指着纸上的云雀告诉他，“脚也没这么长，颜色更亮。”

　　“连这个都知道，很有学问嘛。”他夸我。

　　我耸了耸肩，想起早上碰见那个黑衣青年说那一通我听不懂的话，老实承认：“其实我是个文盲。”

　　“不会吧？”

　　“我上课从不听讲，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以后打扰到你，请多见谅。”

　　他配合地抱拳：“不敢当，承让。”

　　这时短发老师在台上说了一声“解散”，教室里又响起了嗡嗡声，三三两两的学生都开始往外走。“他们去干什么？”我问常江。

　　“去操场，集合，军训。”他收好东西放进储物箱，前排叫刘越的男生转过头来问：“常江，一起走？”

　　“好啊。”常江点头，刘越又催他同桌的女生：“夏雪莉，你动作快一点。”

　　原来那个“七百多个人排十三名”的女生就是夏雪莉。她往脸上涂了点乳液，一边搽一边说：“又热又晒，搞什么军训。”

　　待她起身，常江转身欲走，又一脸疑惑回头问我：“你还坐着等什么？”

　　我拉住他问：“老师姓什么？”

　　“姓陈，陈晓。”

　　“知道了，你走吧。”

　　他却没动，恰巧短发老师正往后门走来，我忙喊：“陈老师！”

　　“有事吗，秦铮？”

　　我从常江、刘越二人中跻身而过，走近了对陈老师说：“我来月事，军训不大方便……”

　　“哦……我明白了，那你请假吧，注意休息。”

　　“好的，谢谢老师。”

　　我再次走回自己的座位，常江面色尴尬，只在我经过时低声说了一句：“注意休息……”

　　“知道了，谢谢。”

　　我发现他在讲青岛轶事时特别聪明，对待其它事务则傻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