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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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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儿?”
我呆立着没答话,他又问道:“没去上课?”
“……”
“逃课了?”
我抬头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神色一变:“怎么哭了?”
被人这么一提,我差点又想哭,使劲咬住嘴唇不做声。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停留在露出羽绒服外夸张的纱裙裙摆。“哦……对,你演节目去了?”
“要你管!”我被人戳到痛处,高声反驳。
“外面这么冷,你冻得鼻涕都出来了,要进去喝点东西再走吗?”
他话锋一转,歪着脑袋示意不远处的茶饮店,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幸灾乐祸。
“什么?”
他笑得更深,从兜里掏出一包面纸递给我:“花猫一样,赶紧擦擦。”我刚接过,他转身朝茶饮店走去,似乎笃定我会跟上。
这个怪人!
学生们还没下课,店里的人很少,服务生一脸热情的笑容看着我们。我双手趴在吧台上看menu,欧阳行比我高得多,吧台连他前胸的高度都不够。
“小同学,来点什么?”服务生问我。我不敢见人,拿面纸遮着脸,指着欧阳行说:“你先问他……”
“欧老师还是hot caffe Americano, venti?”
原来两人是旧识……等等?他大老晚的还喝特大杯咖啡?
“Tall please, thank you。”低沉的美式口音依旧动听。
“你呢,也来一杯?”他转头问我,又忽然改口:“哦……你还小,不能喝咖啡。”
神情动作,音调样貌,和三年前几乎一模一样,仿佛在我的记忆中未曾变老。而我,却在不断长大,试图追赶他的脚步。
“热巧克力,怎么样?”
“啊?……啊,好。”我从混乱的思维中抽离出来。
“找个地方坐吧。”
服务生调好两杯饮料,替我们端到桌上。我捧着杯子暖手,欧阳行喝了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赵老师说的,你要去参加校庆演出。”
赵老师是我的新英语老师,也是高一(30)班的班主任。
“我又没问。”反正结局都已如此,过程途径就不再重要了。
他一笑,不做声。
“再说还不一定要去呢。”
“也对。听说今天晚上初选?”
我点头,试探性地看着他。“哦……”他似乎看懂我的疑惑,“我第一节自习有补课,又去了一趟图书馆。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他没去,我着实舒了一口气,喝了一大口热巧克力,又问他:“忙什么呢?”
“带了三个初三毕业班。”
“是吗?我以为你又去教初一了。”
他轻笑:“没有,杨主任不让我走。”
“可我们那届学生你也带的三个毕业班吧?”
“是两个。”他纠正我。
“我一个人比一个班还难缠。”
他笑着点头:“这倒是,你还是如此有自知之明。”
“那时候也没见你说忙嘛。”
“时光一去不复返,现在当然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我追问,拒绝承认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改变。
“我母亲……”他依旧在笑,却勉强得很。“你也知道……情况不太好。”
他不再讲下去,我也害怕踩到他的雷区,气氛突然冷下来。沉默一阵,我低声说:“Sorry。”
“Never mind。”
我们一同端起面前的饮料喝了一大口,又不约而同地放下,终于他先笑出来:“你杯子里都没有了。”
“啊?是吗?”我低头一看,果然只剩黑黑的巧克力粉凝成一条条斑纹留在马克杯内壁上。
“再来一杯吗?”
“不用不用,我喝水就好。”
“Andy,请来一杯水。”他招呼那个服务生。
“你经常来这里?”我小声问。
“现调的咖啡总比速溶冲泡的味道要好吧?”他反问。
“那你和那个Andy很熟咯?”
“认识而已。他是江海大学英文系的学生,过来勤工俭学,一起讨论过几首诗。”
“又是诗?”
“拜伦。”说起自己的老本行,他状态好了许多。
“什么诗?”
“The heavens, and earth, and air, seem’d made for them. They found no fault with time…(天气和大地是这样舒适,不要抱怨时光……)”
“save that he fled。(只怕时光流逝。)”Andy把水端到我面前,抢走他的话。“这是欧老师最喜欢的一段。”他说。
他走出吧台来到我身边时,我才发现原来他身材非常高大,衬衫袖子半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一点也没有文弱书生的样子。我问他:“那你呢?”
“海黛没有忧虑,也不要对天盟誓……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海带?”我问了个蠢问题,“名字这么奇怪?”
Andy无语,欧阳行憋着笑替他解释道:“不是吃的海带,是略施粉黛的黛。”
“哦……”我汗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竖起大拇指,“好诗。”
“是吧。”Andy似乎受了打击,兴致缺缺地点点头,回到了吧台。
“那你呢?”Andy离开后,他又问我。
“我什么?”
“你最近怎么样?搬到高中部大半年了,有什么长进?”
我就知道,又绕回到好好学习的老问题上来了。我清清嗓子,讪笑道:“我们还是讨论诗的问题吧?”
他一愣:“以你的文学修养,恐怕连培根是人还是肉都分不清吧?”
我也一愣:“培根……不是肉么?”
他哑口无言,最后无奈道:“弗朗西斯·培根是英国近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就是他说的;‘知识就是力量’也是他说的。”
“哦……”
“秦铮,你已经高一了,怎么还像初中时一样不学无术呢?”
“我初中哪有不学无术!”我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那时我就背完四本《新概念》了好不好!”
“那你就是越活越回去了,《论学问》是你们语文课的内容,你又睡过去了吧?”
没有睡觉,其实是画忍冬藤了。我在心里偷偷答。
他收起笑容,问我:“最近一次考试,你英语得了多少分?”
“拜伦,培根和叶芝,你最喜欢谁?”我反问他。
“不要岔开话题!”他语气中隐隐有怒意,我却一时间头脑发昏,偏偏跟他叫板:“你回答我,我就告诉你。”
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心里却是怕得要命,后悔我不该口不择言,问他这么私人的问题。那感觉就好像有一条八爪鱼不断挠着我的胸腔,又滑,又冷,又痒。
“叶芝。”他最终原谅了我的侵犯,叹了口气低声道。
我如释重负,老老实实地交代道:“好吧,我上次英语考了九十分。”
“满分一百?”
“一百五。”
“呵,真是多一分浪费,少一分可贵。你简直是个人才。”
我撇撇嘴:“不及格的话,岂不是辜负了你。”
“辜负我?!”他又惊又气,声音都大了些:“拜托,小姐!我有什么好被你辜负的?你为什么总是不明白?难道你一日三餐睡觉起床就是为了不辜负秦校长么?来学校听课考试是为了不辜负赵老师,学英语背单词练听力是为了不辜负我?呵!
“你做一件事非得找一个人来当理由吗?那你画那么多写生是为了不辜负谁,看那么多动物纪录片呢?为什么去参加校庆演出?也是为了不辜负哪个人吗?”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气息都有些不平稳,再定睛看我时,显然被吓到——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许久,欧阳行都一言不发,一直到安静的店面里只剩我断断续续的哭声。说来奇怪,我越是哭,越觉得那些不可捉摸的无端埋怨都随着眼泪离开身体,留下轻飘飘的我仿佛要漂起来。
“对不起,我言重了。”哭泣让我的耳膜发胀,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隔空传来。
“不怪你……”
他轻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表演的时候衣服太大掉了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光了。”
不忍回顾的事,在他面前却无足轻重地讲了出来,我一定是被他的声音蛊惑了。
“是衣服太大,还是你身板太小?”他温柔地开玩笑,我口齿不清地强调:“衣服太大!”
“秦铮。”
“嗯?”
“世界很大,生活广阔无边,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时间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有一些人的境遇比你在舞台上所碰到的要糟糕得多,有的人则可以非常幸运地活下去。但不管什么时候,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别人眼中的风景,而不是他们的眼睛。”
“可那也有好风景和不好的……”
“再美好的记忆,也会被时间淡忘。”
我搜肠刮肚,结结巴巴地与他理论:“可《诺丁山》里……安……安娜还说……The story will be filed……newspapers last forever(经历会被存档,报道却能永存)!”
“很厉害嘛,开始背电影台词了?”
“有点印象而已。”
“可你是Anna Scott吗?有人报道你吗?”他笑着问。
我大窘,忙不迭地摇头。
“再说,最后她还是放下过去和Will在一起了,对不对?”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尖锐的下课铃声敲碎了夜晚的宁静。
他低头一看表:“这么快,都九点了。你下节课该回去了吧?”
“嗯。”我答得痛快,因为心里清楚,他并不是在征询我,而是带问号的提醒。
“那快去吧,别迟到了。”
我故意磨蹭,拿纸巾把桌子上的水滴擦得干干净净,他收拾完东西,抬头问我:“还有什么事吗?”
“你……也回教学楼吗?”
“不……”他看着我,脸上有转瞬即逝的困惑,随之是波澜不惊的拒绝。“我好像没义务告诉你我的行踪吧,小同学?”
“随你呗。”我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他站起来,抱起手上的书往外走,我指着其中厚厚的一本问:“这是什么?”
“哪个?”
“路遥……知马力?”
“这个啊。”他把中间三本厚书一起抽了出来,“《平凡的世界》。”
“这么长,你看得下去?”
“比这长三倍的我都看过。”他转头盯着我,“不过你倒是可以一看。”
“什么?”
“人生苦短,不要抱怨时光,只怕时光流逝。把时间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要太高看自己……”他说着把书递给我,“也不用太在意别人。”
“什么时候还你?”
“图书馆规定十五天,我可以优惠你,十天吧。”
“这算哪门子优惠!”
他假装生气地皱着眉说:“书非借不能读,好好学习学习书里的精神。少平在煤矿井里那么辛苦都能和晓霞谈理想人生,有的人居然因为身材太‘好’而哭鼻子,你说该不该?”
我拒绝回答他这种无聊的反问。
我们走出小店,外面满是三三两两趁着课间来买东西的学生。“你快去上课吧。”欧阳行开口道别,“好好学习。我走了,下次见。”
“欧老师!”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我:“怎么了?”
“校庆演出,你会去看吗?”
“那得看组委会有没有给我发邀请函。”
“有呢?”
“会。”
“那没有呢?”
“我会找个空的学生席坐。”
“哦,好。”
他朝我点头转身,背影渐渐消失在朦胧的树影中。黄色的灯光透过雾霭,腾起模糊不定的形状,似他梦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