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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次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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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移注意的方法有好多种:有的人选择化悲痛为食欲,有的人选择拼命工作废寝忘食,而我则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平凡的世界》。说老实话,书里的故事有些脱离我的时代了,什么“□□”、“农业学大寨”、“公审批斗”、“革命的胜利果实”,都是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字眼。而恰好是这些激进甚至疯狂的语言,刻画出一个独特年代独特的风貌——人们质朴又麻木,单纯而残忍——这是一个于我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世界又孕育了我,因为我的母亲就是在那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仿佛站在时光的河边,跟随路遥的笔尖看到了曾经的一幕幕,一种知天下的豪迈感渐渐充盈我的身体。
我沉浸在故事里不能自拔,为晓霞的死哭泣,为润叶的爱情感慨,为少安的成功欣喜……等我翻完最后一页时,欧阳行给我规定的时间只过去了三分之二,若不是常江来叫我,我甚至都忘了当初是为何会拿到这本书。
“叫我?”我从书里抬起头,茫然地问,“谁找我?”
“陈盈,让参加节目的人现在去第二舞蹈教室集合。”
“集合?干什么?”
“咱们节目要重审。”
“预选不都表演过了吗?”
“可预选时你……不是……”常江支支吾吾,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没了。
啊……我想起来,当时的糗样又浮现在眼前,却模糊了许多。曾经火冒三丈暴跳如雷,现在却已经坦然相对,我不得不敬畏时间。再美的风景,再糟的回忆,都会被遗忘。
“哦,好。”
“那走吧。”
我从书桌里找出剧本,跟着常江一起去了舞蹈教室。所谓“三天不念口生,三天不练手生”,我歇了七天,都快把演节目这回事儿给忘了,必须得复习复习情节。
陈盈站在楼梯口等人,一见我来了,就把我拉到阳台的角落低声道:“秦铮,上次的事过去了,我们不追究谁对谁错。但这次我费尽口舌说服赵老师,才向团支部争取到重审的资格。你知道老师们一向不喜欢劳民伤财的文艺活动,要不是为了加分,没人愿意耽误学业每天这么辛苦地排练。你和我们不一样,但你不在乎的,也许就是别人的救命稻草。所以我恳请你为大家着想,不要辜负别人的付出。”
她神色严肃,语气强硬,一点都不客气。但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便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要的不光是你知道……”
“行了。”我打断她,向她挥挥手中一沓纸:“我还得再看看台词,拜托。”
“辛苦你。”她也不多言,转身离开了。
我一个人缩在阳台角落里温习台词,又在脑子里一帧一帧地回想舞蹈动作。人渐渐多起来,二十分钟过后,陈盈开始清点人数,让我站在队伍最前头,似乎要给我一点压力。这时,舞蹈教室里一位老师走了出来,我抬头一看,有点眼熟。
“秦铮?”她也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很是吃惊。
“薛老师好。”陈盈赶紧问好。
“嗯,你好。”
“……薛老师?”我想起来,上一次去美国时,这位团支部书记老师也随团访问了,难怪认得我。
“你也来表演节目吗?”
“对……这是我们班的节目。”我简直在说废话。
她会心一笑:“难怪赵老师一直力荐她班上出的节目,还让我们准备重审呢。”
我听出她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说我仗着后台硬走关系么?旁边的陈盈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怒意。我明白她的想法,但这时和老师澄清实情是不必要的。
“您说的是啊。”我摆出自认为最谄媚的笑容,用了自认为最阿谀的声音,“不光赵老师一直寄我们以厚望,我妈妈也很期待看到我第一次站上舞台呢。所以还是得请您多指点、多支持啦。”
“那是那是……我们当然是尽力满足学生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需求嘛……”薛老师摆摆手,“快进去准备吧,好好表演!”
“好,谢谢薛老师。”
我得意洋洋地进了舞蹈教室,陈盈恨恨地白了我一眼:“完了我再跟你算账。”我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好好演完再说吧!”
我当然知道她在气什么。她是为这个节目付出最多心血的人,这是她的试炼,是展现她天赋的最佳赛场。而最后一切都被我这个走后门的人给占了便宜,这就好像你拼尽全力冲到终点,却突然发现对手们全都被自己教练绊倒在起跑线上,那种失落感远远超过夺冠的兴奋,甚至比失败带来的难过更加强烈。
但我一点不为走后门感到羞愧。不过是得到被选上的机会而已,又不是拿奥运会金牌或是奖励五百万 ——我的同学们辛辛苦苦排练这么久,能为他们争取这一丁点福利,我干嘛不占便宜?
想当初少平要下矿去当工人,晓霞不也“仗着”自己父亲是地委书记去各个关口打招呼走后门了么?我不过是一个小校长的小女儿,有什么做不得的?我怀着一个女英雄般的大无畏,自信满满地出场了。
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谢了幕,老师们到休息间去开会讨论,陈盈果然找我理论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势汹汹,“为什么要仗着你妈是校长就让老师多关照?”
“你那么义愤填膺做什么,难道你不想加分么?大家不想加分么?我不过是让这件事变得简单一点……”
“谁想要那点破分!”她大声打断我。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也有点生气,这人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呢?“你刚才亲口说的,‘要不是为了加分,没人愿意耽误学业每天这么辛苦地排练’——原话,你说是不是?”
“嗬!”她冷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没错,是有很多人只为了加分才参与集体活动,他们看重功利回报,无可厚非。但我不是为了加分才来组织这次活动,而是为了认可、为了公平!”
“认可?”
“对,认可!你付出了,努力了,辛勤创造的结果受到老师的肯定、同学的喜爱——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而不是什么破加分!而你,就是因为你自作聪明去找老师多关照,破坏了所有的公平——你觉得如果没你出面,我们的节目就会被刷下去吗?”
“当然不是!”我焦急地反驳。
“现在倒好,不管我们这个节目有多好,或者多烂,我们再也得不到公正的评断和反馈了。不管我们所有人动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时间,现在它的标签只剩下校长女儿参演、校长点名要看、走关系被选上的节目了!”
陈盈越说越气愤,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曾料到,自己一番好意,于她来说竟如同一场打击,也跟着垂下头。懊恼和愤怒交替控制着我,为什么我说话做事总是这么欠考虑?为什么我母亲是校长?为什么别人总觉得我是不一样的?我不管怎么做都不对!
“那你现在要我怎样?”我抬头问陈盈,“去跟老师说,咱们这个节目不上了吗?”
她白我一眼:“你觉得可能吗?你现在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陈盈。”
“说。”
“我很抱歉。”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的顽固派啊!
“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帮助你。”我诚恳道。
“要帮我的话,还不如在舞台上改改你的苦瓜脸,别跟谁都欠你钱似的。”
“……我没跟你抬杠。”
“我也是认真的。”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呢?”
“固执?!”她柳眉一挑,第一次正眼看我。
“这只是一次节目预选,又不是什么戏剧大赛,没什么胜负输赢,你何苦把自己搞得这般如临大敌?我相信你有入选的实力,所以只是想帮你省点力气。选上了,还有艺术老师给我们提意见建议,让你把这个节目修整得更好,他们和你的节目不是对立的关系啊!”
她听得挺有兴致,我赶紧趁热打铁道:“就算在这一步,你没有收获公平和认可,但认可和公平并不只有这一次,‘人民群众的眼睛是血亮的’嘛——到时候上了台,全校的人都看你的节目,一万人同时欢呼鼓掌,最后给咱们班拿个一等奖,这不公平吗?这才是最好的认可和公平,对不对?”
“哟,秦铮。”她笑着看我,“没想到你平时不怎么说话,一开口还一套一套的啊?”
“我平时不爱讲道理罢了。”
“那这样吧,你和我现在去找老师……”
她话还没说完,休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刚才看我们演出的三名老师走了出来。
“你是三十班的文艺委员?”其中一位大波浪卷的女老师看着陈盈问道。
“对,是我。”
“你们可以上了。你下周一来团支部办公室开会,要安排一下出场顺序和彩排时间。”
“太好了!”我高兴地喊了起来。正在休息的其他人听见我的喊声,立马涌了过来,叽叽喳喳地确认:“是吗?”“真的吗?”“选上了,太好了,耶!”
只有陈盈保持了一贯的镇定,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谢谢老师,但我还有一点疑问。”她淡定地开口。
“什么?”卷发老师很有耐心。
“您不是因为薛老师说要……‘那个’咱们……才……‘那个’的吧?”
卷发老师轻笑:“说实话,预选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这个节目的形式很新颖,你也知道,参选节目里歌舞类节目占了绝大多数,语言类很少,而你们这样的情景剧就更少了。”
“不说别的,单从这个节目本身的质量来看,它足以够得上选拔标准。”卷发老师继续道,陈盈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但我们认为,它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比如说?”
“开头地方的影像可以再精致一点——当然,这我们会找IT老师去做,你等等把你们用的光碟给我。”
“那太好了,谢谢老师!”陈盈很惊喜,因为她一直觉得我们的前情提要太寒碜,但真要做成动画片一般的效果,对我们来说难度又太大了。
“还有歌词你们用的是英文,最好在演出时你们能准备双语字幕,可以吗?”
“没问题。”
“再者你们的服装要多花花心思,上次的事可别再发生了。”
“嗯,好……”陈盈声音低了些,大概是觉得对不起我。
“那么你们快回去上课吧,记得下周一课间操时来开会。”
“好的,谢谢老师,再见!”
就这样,在经历了两次不大不小的风波之后,在我和陈盈不打不相识之后,我们的节目作为压轴大戏登上了校庆演出的舞台,排在倒数第二个上场。我们连周末休息也在排练,把一个个动作表情练到滚瓜烂熟,每一句台词记得倒背如流。不远不近的十二月十九日,就这样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