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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祸兮福之所倚 ...


  •   但我依旧相当配合地被集体团结了起来——背对白、记歌词、练声练舞,我一样不落地参加,并且意外地发现我周围的人似乎变得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了,而非终日只会代数几何的怪物。

      陈盈亲自上阵演了野兽Beast,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虽说她音调可以很低沉,舞姿可以很剽悍,(而且长得还挺黑)但那么瘦的小身板儿,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头野兽,还不如去演一枝烛台。

      可她丝毫不以为然。“怕什么,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一边收拾衣服,一边气喘吁吁地跟我说,“明儿咱们去试装,你就知道我能演不能演了。”

      这是当然——都练这么些日子了,哪还有换人的可能?我虽心里这么想,但仍在看到她准备的演出服时不免惊叹。她不知都找谁弄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衣服,她自己的那套就很像歌剧《猫》里那只风流倜傥的摇滚猫:黑色紧身衣裤,小腿上、手臂上、脊背一条全是长长的棕毛,屁股上一根粗大的假尾巴,还有个满是棕毛的褂帽,一戴上果然“安能辨我是人鬼”。

      “效果怎么样?”她取下帽子,得意地问我。

      “特别好。”我老实回答,“你找谁借来的?”

      “我妈不是歌剧舞剧团的吗,他们之前排过这个剧,我就借几套来穿穿。”

      “原来如此,难怪你歌也唱得好,舞也跳得棒。”

      她摆摆手:“闹着玩儿,赶我妈差远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

      “可别推前浪了,我才不想去当舞蹈演员呢。”她开始脱衣服,我帮她拉着边角,随口问:“为什么?”

      “过年过节都在外演出,舒心日子都没几天。排练辛苦不说,出名又不容易,更别提挣钱了。”

      “可大伙儿不都羡慕舞蹈演员吗?长得漂亮,身材又好,一跳起来就特别帅气……”

      “那都是饿出来的!”陈盈已经试完了自己的演出服,又找了一条黄色的纱裙示意要帮我换上。

      “这就叫……”她一边拉拉链一边嘀咕,“要想人前臭美,先得自己……受罪!喏,给你。”

      我脱下外套,只剩一件贴身的薄棉衣,开始往裙子里钻。“那你觉得干哪行才算好?”

      “我想进银行。”

      “哦?”

      “朝九晚五,每周双休,往柜台一坐就有人上门办业务,不用跑不用跳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动几个手指头就能挣钱,你说好不好?”

      我笑道:“好是好,可银行好进吗?那你大学要学金融?”

      “看呗,现在银行招人也不光看专业素质了,能跳能唱长得好看才讨喜呢。就我妈她们团里,都有好几个小演员去银行当客户经理了。”

      我有些怀疑地看着她,她也瞪着我,半晌才说:“你看什么,不相信我啊?是真的,现在外面就这风气,银行越来越好进了,不过就是越来越难待下去……”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才多大啊,满口小演员、外面风气的,说得好像看透世事一样。”

      “我可比你大两岁呢。”她嘟囔道,帮我整理着说话间已经穿好的裙子,又问:“你几几年的来着?”

      “上上个月满的十五岁。”

      “我说呢,可真小,你看这衣服大得……”她说着扯了扯我身上的纱裙,那是最后野兽变王子时贝尔要穿的礼服。露肩的款式,靠腰部收紧和胸部凸起来固定在身上,而此刻,它却松松垮垮地堆在我的上半身,全靠内衬与棉衣间的摩擦力勉强撑着不掉。

      “怎么这么大?”我也有些窘,“腰围刚好合适,可胸围太大了……”

      “开玩笑,这可是成年演员穿的衣服,还是女主角!”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知道女主角的必要条件么?胸大,漂亮,功夫好。”

      她俨然正色,我又笑起来,愈发觉得她这样半悲观的世界观十分有趣。“你这棉衣,明天预选时可得脱了啊,别怕冷。”她又叮嘱我。

      “那衣服大了怎么办?”

      “找个别针别起来不就行了。”

      “对,这样也行。”

      “到时候台前有群舞打掩护,你后台换装记得动作快点。”

      “那得看帮我别别针的人动作快不快。”

      陈盈咧嘴一笑:“我当然帮你安排好。”

      我总共有两套服装,第二套是平日里穿的布裙,简单得多,虽然还是大,反倒颇有飘逸之感。从休息间里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亚当王子”常江一袭黑色礼服站在练习室一角,旁边围着不少流口水的女生。我冲他笑,他朝我招手。

      “江哥的衣服让你费心了吧?”我问陈盈。

      “费什么心?”

      “总共出场时间不到一分钟,还得专门给他弄一套高档礼服,才能显得特别帅——他是不是很会算计?”

      “哈!”陈盈一挥手,“这你就你大错特错了。他那衣服是他自己的,就因为他省了咱们帮着准备演出服,我才特别庆幸让他演了这个角儿。”

      我讶异又好奇:“他怎么会有这种衣服?”

      陈盈耸耸肩:“公子哥咯,别说一套礼服,说不定连结婚服生孩子服满月服都准备好了呢。”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到常江面前。他似乎有些心虚,问我:“什么这么好笑?”

      我捂着嘴连连摇头:“没什么。”可越是仔细琢磨陈盈的话越觉得滑稽,那么大个头的常江,会怎样在家里反抗父母亲戚甚至保姆的封建统治?一想到那画面,我笑得更厉害了。

      常江显然看出来我的笑里“有什么”,又问陈盈:“你跟她说什么了,笑得这么夸张?”

      “没说什么啊。”陈盈比我淡定,“说你衣服呢。”

      “我衣服怎么了?”他又问我,“我穿着很好笑吗?”

      “没,又正经又帅,真的。”

      “那你笑什么。”

      “你哪儿弄来的这种衣服?”

      “买的啊。”

      “我知道,可你看咱们这个年纪的,谁会买这样的衣服?”

      “难道我穿大裤衩跟着我爸妈出去应酬啊?”他白我一眼。

      “哟嗬——”我打趣他,“有钱了不起啊……”

      “秦铮!”他喝住我,顶不喜欢我拿他家里有钱开玩笑。我耸耸肩,旁边又蹿来一拨探班的女生拉着常江要一起照相。我和陈盈索性走到一边,她低声说:“其实我真挺佩服他的,从来不搬架子,对谁都一个样。”

      我狐疑地看着她,难道如此有趣的一个人,也不免落入俗套花痴上常江这种大众情人?好在她突然又“但是”道:“但是我感觉他有些好过头了。”

      “好过头?”

      “能量守恒,知道吧?”

      我懵懵懂懂。

      她继续道:“我觉得好坏也是守恒的,有多少‘好’,就有多少‘坏’,对这个人‘好’,就有另一个人来承受同样量的‘坏’。打个比方,你们家养了一条狗,你今天晚上出去陪你妈吃饭,这是‘对你妈好’,而你家狗只得关在笼子里独守空闺,这就是‘对你狗坏’,有好就有坏,好坏守恒。”她两手一摊,似乎下一句要说“现在下课”。

      “那说他好过头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知道谁会变成那只倒霉狗。”

      “啊?”

      “个人见解,仅供玩笑。”她忽然打住了话头,起身开始招呼演员训话了。

      第一次选拔安排在次日晚上,团支部和艺体老师挨个看节目,可以上的提出改进意见,不能上的一枪毙掉。我们的节目之前排了三个舞蹈、两个合唱和一个小品,陈盈候场时就站在后台,撩着幕布目不转睛地“观战”,又不时回头总结道:“你们看,这一段太乱了,区域划分不明显。到时候你们几个跳舞的时候,记得站开点。”

      “烛台小子”、“挂钟先生”、“扫帚阿姨”和“茶杯太太”顶着滑稽的头饰,齐齐颔首。

      “啊哦,忘词儿了。”她又指着台上的小品演员低声说,胳膊肘碰了碰我:“秦铮,你到时候可别掉链子啊?”

      “忘不了。”几段大白话,还难不倒我的记忆力。

      “别一紧张就忘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

      “还有,记着跳舞别喘,喘完了再开口唱,免得跑调。”

      “知道。”

      她打了个响指,直起身来拍手招呼大家集合。“大家这半个月辛苦了,今天咱们初试,一定加油!”她话音一落,众人就配合地鼓起掌来。“谢谢谢谢。”她双手抱拳鞠躬,“承蒙大家支持,我就再多说一句话。咱们这节目就怕老师嫌拖沓看不下去,所以一定要注意控制时间,尤其是有对白的同学。”

      “没问题!”常江笑呵呵地应和。

      “你有几句对白啊王子同学!”陈盈大汗,大家又哄笑起来,气氛轻松不少。陈盈对着男二号“克里斯”说:“方晨,你看你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说的就是你和乔胖胖呢,你俩悠着点儿,别把舞台当自家门前大街,啊?”

      乔胖胖原名乔云盼,因为长得胖又喜剧感十足,特别适合演克里斯的跟班儿。他拉长脖子冲陈盈喊:“放心吧盈姐,我跟方晨保证完成任务!”

      “对,保证完成任务!”方晨也立正打包票。

      陈盈是半个专家,她说我们要跳得整齐,我们就越练越默契;她说这里要快那里要慢,我们就完全跟着她的速度和节奏来。她像是这个十余人团队的班主任,大家对她的信任如同她就是台下的评委老师。所以她说这个节目不能拖沓,我们就得保证内容紧凑充实。

      正因如此,陈盈从一开始就把剧本删到最简,只保留最基本的故事构架——骄纵粗鲁的王子受到仙女的诅咒变成一只城堡困兽,抓住了私闯宅邸的贝尔父亲。贝尔以自己作为交换救出父亲,却招来克里斯一群人要杀掉野兽为民除害。野兽为了保护贝尔,不幸被克里斯杀害,但也因学会了“爱”终究得到重生,变成了英俊的王子,从此和贝尔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剧情线索清晰明朗。我们一路演得很顺,恰到好处的音乐和滑稽的舞蹈,以及不时出现的小幽默,我都看到书记老师笑着对音乐老师点头。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长久的期待得到了实现、努力得到了认可,甚至让我突然想起欧阳行对我说那句“nice work”。我不由一惊,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的模样?这一想不要紧,他的脸就像是冲破窗帘的阳光一瞬间朝我倾泻而来,我恍惚看到他冲我笑,夸我“很有学问嘛”,突然又转身离开,留下一个黯淡的背影,就像夜空中的恒星,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我突然鼻尖一酸,趴在陈盈身上哭了起来:

      “你这混蛋,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

      陈盈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对白吓了一跳,暗中使劲揪了我一下。我惊醒过来,这还在演戏呢,我在胡说什么!幸好随着野兽负伤灯光逐渐暗了看看下来,我偷偷抹了把眼泪,赶紧把台词接了下去:“野兽先生,呜呜呜……你不能死,你还欠我一句爱你……”

      灯光完全熄灭了,陈盈拉我退场换装,一边小声嘀咕:“妈的,你吓死我了,想什么呢你?”

      我依然处在一片惊惶中,更不敢和她讲我想到了什么,我甚至在那短短的几步路中参透了我做这一切的初衷,曾经那混沌的期待是什么。她麻利地脱掉野兽服换上短裙,外面已经传来音乐声,马上贝尔和亚当王子就要合唱那首经典的《Beauty and the Beast》,可我仍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哎,你干嘛呢,丢魂了啊?”

      “啊?”

      “换衣服啊!”陈盈皱着眉,差点要吼起来。“青然,让你准备的别针呢?”

      我手忙脚乱地往纱裙里钻,可越是着急越是出错。负责后勤的李青然一边拉着裙子一边喊:“先伸左脚,左脚……!哎哟哎哟,别拽我,我要倒了……”

      她还没说完,我们俩一起摔作一团。陈盈又想哭又想笑,喘着粗气来扶我,一转头就看见外面的方晨,对着这边做口型:“赶紧的啊!”

      我手脚并用爬起来,常江已经唱完他的部分,间奏一完我必须出场。我头大如豆,急得汗如雨下,没头没脑地喊:“衣服衣服!”李青然连忙把裙子从地上捡起来,胡乱拉上拉链就把我往外推,我抓着裙摆一边跑上台,一边故作镇定地开口唱:“Just a little change, small to say the least…”

      我正庆幸自己临危不乱,这种混乱局面下居然还记得歌词,一阵不安感陡然袭来。老天,李青然竟忘记帮我别别针,我里面只穿了一件胸衣,这极不合身的公主裙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双手紧抓着前胸,焦虑得早忘了唱词,常江笑盈盈地朝我走过来,伸出双手,一面做口型假唱“Ever just the same, ever a surprise”,一面要拥我入怀。这是王子和贝尔二人共舞的桥段,我却满脸惊恐,像是遭遇天敌的野猪,竖起浑身的刺。

      我戴着麦,只能用嘴型示意他:“别过来!”他却似乎没听懂,神情迷惑,走得更近了,试探性地握住了我的手。这个动作我们排练过好多次,我并不抗拒,却在那一刻感到他的手像是一颗拉掉引线的榴弹,又像千年极寒的冰山,让我不敢触摸。

      他手掌稍微使劲,想要牵引我把我带回理智边缘,可我脑子里像是台风过境的海滩乱成一片,一会儿是松松垮垮的裙子,一会儿是刚才那句莫名其妙的台词。在他第二次试图牵过我时,我仿佛被人下了降头,使劲推开他的手大喊道:“你别过来!”

      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我自己。而我那不争气的裙子趁我一松手,立马好死不死地垮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胸衣,半缕人肉。配乐虽然在继续,我却听到刺耳的惊叹声冷气声,台上,台下,台前,幕后,观众席……四处都传来嗡嗡的声音,像一把把利剑刺穿我的耳膜。

      “你……”常江显然明白他闯了什么祸,但反应比我还快,立马帮我把衣服拉起来,一只手半抱着傻掉的我下了台。

      “秦铮……”候场的李青然迎上来,脸色比我还苍白,哆哆嗦嗦地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就瞪着一双红眼睛看着我。

      “没事没事……”常江拍着我的背试图安慰我,却不知他的一句话可以是火,把我的引线点燃瞬间爆炸。我可以对李青然客气,可以对陈盈客气,却没办法对他客气,就像陈盈的好坏守恒定律所言,我受了多少委屈,就得如数发泄出来,而常江,便是那条倒霉的狗。

      “什么没事!!”我控制不住地尖叫,“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少根筋!”

      常江被我吼得一愣,我抓过自己的羽绒服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以至于走得太快好几次踩到裙摆,差点又摔一跤。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只想找一个没人的角落把这种糟心事忘个精光,最好能把今晚在场的人通通抓起来,一枪毙掉,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但这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眼前的事实是:我,秦校长的女儿,别人眼中又酷又屌的女混混,不知为什么去演了一部幼稚到不行的歌舞剧,还是“美女”这种自恋指数爆表的角色,最后和王子闹翻,被人扒了衣服,被在场观众豆腐吃得一干二净,满嘴是油。

      我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去演什么歌舞剧!

      十二月的风在一个靠海的南方城市里可以凛冽到刮出人的眼泪。我走着走着就委屈得哭起来,为什么陈盈给我找的衣服那么大?为什么李青然忘记帮我别别针?为什么常江硬要来拉我和他跳舞?为什么初选允许那么多观众入场?

      可这些问题的起因都只有一个,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不曾做过的事,为什么我要改变自己?!

      砰!

      鼻子被撞得生疼,眼泪簌簌往下掉。“谁啊!”我捂着鼻子大叫,抬头一看,剩下的“问候”全都缩回肚子里。

      “秦铮?”欧阳行抱着一摞书,站在我面前,一脸关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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