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无水私兀

6、前尘（下）

　　厅堂正中，四人席地而坐，白衣的男子对孩子讲着什么，不住地欢笑，旁边的残千满脸的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倒是一旁的她静坐等待，不时掩了嘴轻笑，猜测他到底是打了什么主意。
　　然后一阵锣声，戏便开演了。
　　两个孩子站在庭院之中，如于山林。一头牛悠闲卧于其间，男孩手持竹简倚靠在牛的身上，慵懒恣意的如倔强的野草。女孩抚摸牛的背，微微一笑，“该回家了，我想要骑在它的背上。”男孩放下书简，支起身，兴志盎然：“好啊，如果你背出了庄子的《逍遥游》，就带你骑牛回家！”
　　女孩一阵语塞，抹一把额头的汗珠。“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男孩笑听，不时拿起书简看看一二。他的双眼凝望着女孩的黑眸，一眼望透那双眸下暗藏的生机与蓬勃，带他在自然天下里任意逍遥，直到夕阳走到了西边的天际。他骑上牛背，伸出一只手给女孩。女孩便乖顺地拾起裙摆，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牢牢抓住女孩的手，一把把她拉上了牛背，坐在他的身前。女孩伸出小脚，在牛腹上轻轻一磕，牛便乖顺地起身，走向夕阳下的池塘。男孩不无忌妒地对女孩轻语：“为什么这牛只听你的话，却从不顺从我的意思前行？”
　　女孩调皮一笑，“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先背庄子的《秋水》哦，背会了才告你！”
　　男孩心中小气：“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啊！”
　　女孩但笑不语。男孩一扬头：“背就背，听好了哦……”
　　“对了，还有呢，还有呢，”女孩摇晃着双脚偷偷笑。
　　“还有什么？”
　　“还有回去画幅梅花给我，我才告你为什么！不然就不告啊！”
　　众人看到这里，禁不住都笑开了去，戏中到底还是两个顽皮的孩子。他笑着转过了头，凝望着她的侧脸，却惊奇地发现，纵是那淡定不惊的面庞上，那衣袖轻掩的笑靥后，她的眼中有一点晶莹，泄露了她心中的感动和悲伤。他站起身，拾起身旁的一丈白帛，缓步走到她的身旁。她一惊，抬头望向他，却忘却了自己眼中流窜的莹光。
　　他微微笑，执起她的手，将那一丈白帛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上。再转身，坐定，看戏，如不曾有过任何的变化，只道是一切如梦一场。
　　她轻展帛书，一枝梅花便跃然纸上。她一惊，便已忘却了戏中的天地。一段过往在她的心中流转。
　　她不曾忘记，在某个秋日的朝阳下，白衣的少年立于山巅，俯瞰着天下苍生。少年转身，对着她说道，这天下，这苍生，便是我们承载着的命运，便是我们须拯救的芸芸。逆着阳光，看不清少年的脸庞，阳光却盈满了她的双眼，直到热泪盈眶。
　　她一笑。多少年前，她依稀是个孩子，在君子城外简素的家中，见到了白衣的男孩。男孩一双眼如秋日的阳光，涵盖了成熟和丰硕。男孩望着她微微笑，“可还记得你的名字？”她微微笑着轻轻摇头，关于过往，她没有任何的记忆，没有任何的恋想，只有衣襟上“上官”二字浅浅的印迹，勾不起心中的一丝涟漪。君子轻抚她的额头：“觞歌，你就叫觞歌吧。逝者如斯，斯者难往。赋予行歌，曲水流觞。”从此，君子便是她如父兄般敬重的人，带着她和白衣的男孩，一同穿梭于圣贤的天地，品读世间的百态。
　　命运如滴漏般，在他们的心中穿透出关于天下关于苍生的痕迹。他们可以在山林中玩耍，可以在池塘边神思，可是他们不能忘记，有一个天下，在等待着他们去承担拯救的命运。君子曾说，纵是凡人，言行之间，亦可救苍生于水火。他愿他们是心系天下的人，起落间找寻神的脚步。
　　可是，天下何其难当。她已记不起何时，君子黯淡了目光。“走吧，离开这里，直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从此，忘记我的姓名，抛下我的身形。”恍惚间，她似看见君子被活活埋在自己亲手为王臣建造的陵墓下时眼中深深的绝望。“走上了这条路，就注定了只会有一个结局，不同的是，选择被杀害，还是选择献身。”其实，君子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他绝望地看着自己不可挽救地陷入了深潭，所以他早日便叫他们离开，为的，是留下一点希望，替他找寻到神的足迹。可是，君子错了，这天下里，又可有神在潜行？白衣的少年立于山巅，一起手，挥洒出沉重的命运。“要做着手天下的神，一挥间，天下尽现。”从此，她便是天下的希望，用那处变不惊的心境，与少年共同承担起拯救天下的命运。
　　可是，这真的是那些前尘？过往，她已经记不太真切了，徒剩一片幻影，之中，白色的衣襟闪亮。
　　她轻抚着白帛上娇柔的梅花，指间，有一丝颤抖。又是为何，有意如此安排，让她看到过去的彼此，在此时记忆起往昔？
　　夜已深，戏已毕。残千带着孩子已经睡去，惟剩他，陪她看厅堂外月色的迷离。
　　“我以为，看到了年少时的顽皮，你会有片刻的欢欣，忘记那些烦杂琐碎的事情。”他轻语，如风缭绕耳旁。她且笑不语。
　　“早些睡吧，今天已劳顿了太久。”他说着，她便顺从地点头，拾起了地上的白帛，回到屋宅，又禁不住细细地凝望。她一笑，拾起玉管，点染了胭脂。就只耽误一刻，为他的天下，补上最后的一点生机。笔未落，一点浓浓的胭脂顺着笔峰滑落，重重砸在白帛上梅花的分岔，在白帛上绽开一朵如血般艳红的花，生生打断了梅花的枝杈。
　　她一惊，笔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