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秦西

7、寒罩金陵

　　樊若水是经过风雨的人，他常年陪在赵匡胤身边，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但看见这李煜一副决然心死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下倒有些怯了几分，故装作不解的样子回答说：“国主这话中所为何意？韩王的书信里若是没有说得周全，待我回京师以后再知会韩王，让他再书一封达意就是了。”
　　而从嘉则缓缓睁开了眼睛，看也不看樊若水，他本来心底留有一丝期盼，望这大宋能够留得从善一命，现在听这樊若水所说，知道从善的生死必是凶多吉少了。心中奢望一但断送，念及从善原是代自己出行汴京，心中更是一悔，又回想起这一两年赵匡胤的苦苦相逼，更是一恨，当下便将手中书信往殿下狠狠一摔。
　　这番举动看在众人眼里，已将事态猜了个七八分。陈乔走上一步，对樊若水拱拱手说：“江南谨事大国，并无失礼之处，也请宋朝尊重小邦意愿。如果风刀霜剑，日日相逼，江南宁死不从！”
　　樊若水面上一青一白，知此行目的是达不到了。想了半刻才徐徐答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入朝与否，国主可自己斟酌。不过作为使臣，某不妨直言相告，朝廷兵甲精锐，物力雄富，恐不易当其兵锋。国主应深思熟虑，勿贻后悔！”
　　从嘉因从善之事而胸中无故便添了几分勇气，脱口而出道：“如王师见讨，孤当躬援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倘不能获胜，当聚室自焚，终不作他邦之鬼！”
　　“贵国君臣既然决心已定，鄙人可不必饶舌。但愿江南国柞长久，兴旺发达。”樊若水说罢，长长一揖，出殿径去。
　　而从嘉立在这澄心殿上，望着樊若水远去的身影，不禁怅然若失。心下明白如今既撕开了脸面得罪了宋朝，剩下的便只有刀兵相见了，但环顾朝野之中，娴于韬略，善于行兵布阵，能与宋朝大将媲美的，除了生死不知的从善，竟找不出一人，又接受不了从善生死不明的消息，心里顿时觉得前途一片茫茫了起来。
　　“七弟……”他再也忍受不住胸中的这份揪疼，身子左右晃了一晃，好不容易才站稳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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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远在汴京的赵匡胤收到樊若水的书信，知出兵是在所难免的了。倒是赵光义在一旁说了几句没想到那好酒及色的南唐国主还是有几分志气之类的话语。
　　赵匡胤仍旧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上去是丝毫没有把南唐的抵抗之意放在眼中。他悄然摸了摸那块“嘉”字的玉佩……那是他在李从善遗物中翻找到的，心中已经下了等到秋天就出兵南下，不再拖延的决定。
　　“等今年桂树飘香之时，就是夺取金陵之日。”他低声喃喃自语道。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八月，天高云淡，金风送爽。赵匡胤以大将曹彬为西南行营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将兵十万讨伐江南。临行之时，赵匡胤数次告诫曹彬说：“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烦急击。金陵陷落之日，慎无杀戮，即使江南困兽犹斗，亦不可加害李煜一门。”说完，他竟解下自己随身多年的佩剑授与曹彬，故意大声说道：“副将以下，如有不用命者，允卿先斩后奏。”潘美等闻听此言，莫不颤栗失色，纷纷表示不敢违命。
　　隔了数日，曹彬遣人报告，大军已从荆南出发开赴金陵。赵匡胤居然还不放心，下诏以吴越王钱俶为升州东南面行营招抚制置使，赐战马二百匹，遣宋将丁德裕率禁兵步骑千余人为先锋，以便会合曹彬之师两面夹攻。曹彬率军从靳阳渡过长江，攻城夺寨。得知大军初战告捷，赵匡胤非常高兴，传旨嘉奖，以曹彬为升州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招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都指挥使。原来升州设于唐朝乾元年间，五代时杨行密改为金陵府，南唐初年改为江宁府，赵匡胤又恢复原名为升州，以示一定要把这块土地置于大宋管辖之下。由此可以看出赵匡胤对江南的一片执念之心。
　　而金陵的从嘉，面对大军南下，只得下令金陵戒严，又于国中募民为兵，凡能以财及栗米来献者，均授以官爵。但是人数虽多，均是未经过战阵的乌合之众，无法和训练有素、极有战争经验的宋军对垒，因而每次出战，都是大败而归。
　　宋军自渡长江，一路长驱直进，如入无人之境。大败江南之兵三千，焚毁战船数百艘；又占了金陵西南的白鸳洲，破敌五千。那金陵陷落则是迟早之事。从嘉面对颓败的局势束手无策，他不想有听天由命，但多情善感、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直到金陵被围了半个月的时候，还找不出解围对策来，只能独居书房，以笔墨解愁。当他卷起细竹编织的“百尺虾须”，雨中凝望宫树凉秋，不免心间又骤起新愁，如烟的往事纷至沓来，重重迭迭地萦绕在他的脑际。他尤其思念迄今仍生死不明的胞弟从善，也看到了自己以及李家宗室的大难临头，山川阻隔，手足之间却音信全无，他有心“欲寄鳞游”，无奈又“九曲寒波”自西而东，不能逆流北上，只能在苦闷中抒发难寄的离情别怨，于是只好写了一首《采桑子》：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
　　琼窗梦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这时，金陵已经入冬。这天傍晚，阴云密布，不见星月，风雪交加中寒气袭人。澄心堂暖阁里却灯火阑珊，从嘉茫然若失地坐在灯前沉思。到了夜深时分，陈乔忽然来见。
　　“宋兵已经进城，国主何以处置？”
　　从嘉答道：“顷闻城破，孤魂魄飞越，方寸已乱，计无所出，卿以为当如何？”
　　陈乔泣道：“自古无不亡之国，国主纵降，亦未必能得善终，徒取侮辱罢了。臣请背城一战，死于社稷！”
　　从嘉摇头说：“江南气数已尽，何苦作此无益抵抗！何况金陵久羁兵革，孤亦不忍士卒横死刀箭之下，此事不可鲁莽。”
　　陈乔略一沉思之后又说：“国主既不能抵御，请斩臣之头送给曹彬，告以江南拒命尽出臣谋，可减国主之咎。”
　　“卿说哪里话来，你为国尽忠，侠肝义胆。孤纵昏庸，亦不至杀忠臣作投靠之礼。”从嘉看着这陈乔，想劝他断了自尽的念头。
　　陈乔伏地痛哭道：“主辱臣死，自古皆然。现在局势如此，臣还有何颜苟活于世！臣志决矣，请国主保重，恕臣不能陪侍左右了。”说完，再拜而去。
　　看着陈乔离去的身影，从嘉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陈乔的气节，也知道自己身处如此，的确该殉国成全自己的身后之名。想到这里，他仿佛心头又轻了一轻。
　　纵然可以求得自由，生死倒也不用去在乎了……于是笑了一笑，正待转身时，却看见小周后静静站在灯影处，出神地看着自己。
　　“官家……”小周后欲言又止。
　　从嘉没有说话，神色淡然地走了过去，轻轻挥起衣袖替她擦了擦脸上的那串泪珠。
　　“不要哭。”他温柔地搂过了她，微微笑了笑，缓缓说了一句出来：“反正我与你，生死都是一起的。”
　　这时窗外却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故人来访，求见国主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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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李早露。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
　　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下去！”赵匡胤大力摔了酒杯，朝殿下的歌伎挥袖道。赵光义坐在旁侧将自己兄长脸上的乌云满步看了个清楚，于是说道：“既然皇上不喜欢，那就让她们换一支曲子就是了。”
　　赵匡胤皱眉，又端起了一盅酒，带着些许怒意说：“在烽火危城中坐以待毙的人写的词怎么也传到京师来了。”
　　虽然口中这样抱怨着，脑子里却又回想起那个花间少年，一脸笑得惆怅，却仍旧一副温和模样对自己开口说话……越想心中越是烦闷，便对赵光义说：“这曹彬行事好不利落，我让他早日攻下那金陵，结果现在汴京飞雪满天，我还没有等到他的消息！”
　　赵光义看着这赵匡胤的满脸怒气，深深吃了一惊，想他这皇兄行事向来稳重，从不曾气极败坏。今天这是怎么了？何况当初还是他自己说要尽量平和地拿下金陵，结果现在反倒怪这曹彬了？
　　“你马上修书，让曹彬马上攻城，拿下金陵后速速押送那南唐国主北归京师。”赵匡胤的话中竟然带了几分焦急。
　　“是。”赵光义回答。
　　“记得吩咐曹彬，那李……李煜虽然是亡国之人，一切礼数皆不能少，要好生相待。”赵匡胤补充说。
　　“是。”赵光义心中略微有些起疑。
　　“还有……算了，你下去吧。”赵匡胤好似有什么话语卡在了喉间，半天也没有说出来。
　　“皇兄还有什么吩咐？”赵光义看着赵匡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开口问。
　　赵匡胤看了赵光义半天辰光之后，才有些不自在般地开口说：“金陵城南牛头山上有座香林禅寺，寺外桂花林的湖边有一棵月月桂……朕当年还愿时几次路过，喜其花香。你再修书一封给丁德裕，让他命人移送来京师。”
　　赵光义抬头看了一眼赵匡胤，心中有些疑问，对上赵匡胤的眼睛，赵匡胤却再也不看他，眼里的视线却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世间万物，只要朕想要如何，它就要如何。何况只是一株江南树……朕就是想要看看，这株江南树，到底能不能在汴京开花散香。”赵匡胤缓缓说道，好像在回答赵光义，又像是在回答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