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桂花风(又名师傅救我)》天虫

45、第 45 章

　　黑色的夜，沉静而又安详，虽然薄风从殿前的回廊吹过，将那悬在半空中的宫灯吹得轻轻摇曳，却也丝毫没有扰到殿内龙床上，那陷入了层层锦被之中，静静安睡的人儿。
　　阳煜立在床边，定定的端详着丰毅，指尖上残留的温热触感依然未去。
　　“皇上，让奴婢帮您更衣吧。”一个近身小太监微弯着身子，在后面轻声的道。
　　“你下去吧，朕现在还不想睡……”阳煜疲惫的双眼微微的眯了一下，其实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单是身体上的疲累，跟着丰毅在大街上晃了一个晚上，他一直都没有停止的在思索一件事情。
　　“你去‘颐和殿’知会一声，就说，奕王爷他今晚在朕这里休息。”
　　“奴婢遵旨。”小太监行礼，退了出来。
　　墙边案头上，平静燃烧着的烛火，照在了阳煜的侧脸上，勾刻出起伏有致的轮廓来。只是，那原本清俊好看的眉头，一直都在紧锁着，许久都没有舒展开来。空旷的大殿内室，只剩下两个人，和一条颀长的影子。
　　阳煜缓步踱到龙床的玉帐前，一手伸向自己的衣领，慢慢的解着。他的双眼，没有离开过丰毅熟睡的容颜，待所有的系带都解开了之后，便垂下手臂将身上的青布袍褪了下来，随手扔在了衣架上。
　　他只着一身白色的衷衣，坐上了床沿。伸出一手，细细的在丰毅的脸上，眉眼上，来回轻轻的游移着。
　　“你可知，今天是我登基以来，最疲累的一天？”
　　丰毅的胸脯无声的起伏着，一下一下，被酒熏红的双颊散发出不寻常的灼热温度，烫着他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阳煜以为他是在发热，于是忙将手探入他削细的颈间，试了试温度，但觉一切正常，才放下心来，将丝绸锦被又重新的掖了掖。
　　“可是，也是我最高兴的一天，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真的太久了，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能不能再等下去了……”
　　丰毅被他的动作触动，卷起身上的被子，大大咧咧的翻了个身，一条腿从被子中伸出，蹬上了阳煜的腰腹。阳煜半天没有再动，只是失笑的看着他将半边脸埋进了枕头里，睡的香甜。总是这么个姿势，固然睡的痛快，却也免不了着凉。于是，阳煜不得不伸手圈住身前那单手即握的足踝，轻轻将其上的白色布袜拉了下来。那袜子底上，有些泥土，是丰毅在赌坊用靴子砸人的时候，光脚踩到地上沾到的。
　　光裸细白的脚被送回了锦被之中，丰毅皱了皱眉头，似乎为身上散发出的阵阵热气而微感不妥，于是又将上身的被子顶了开来，肩膀和两只胳膊都露在外面。白如玉藕似的肌肤衬着昏黄的烛火，流露出诱人的蜜色。
　　阳煜掀开被子，也躺入其中，仰面瞪着龙床的帐顶停了一会儿，又侧过脸来，倾身吻了一下丰毅的额头，将他的手脚盖回被中，才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强压下满心的纷乱思绪，酣然睡去。
　　门外的小太监听闻屋内已无声响，便推门而入，将案头的灯烛吹灭，又悄悄的走出殿外，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此时殿内已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过了半晌，只听得一阵极其细微的声音，蟋蟋嗦嗦，自龙床内传出，然后，便见到一个白乎乎的矮小身影轻手轻脚的走到门边，双手用力的拉开沉重的月木门，跨出殿外。
　　“王爷，您……”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见到穿着单衣，拎着外袍的丰毅出现在殿门外，不由得吃了一惊。
　　丰毅将手中的令牌朝他晃了晃，吓的那小太监急忙跪下，正要道万岁，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你要死啊？皇兄他日历万机，身心疲惫不堪，好不容易睡着了，你想吵醒他么？”
　　被堵住口鼻，憋的面红耳赤的小太监连连摇头。
　　“我回‘颐和殿’去了，你在这里好好看着，别偷懒睡着了，知道么？”
　　见小太监猛点着头，丰毅满意的松开了手，将手里的棉袍裹到了身上，双足轻点，飞快的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将那块从阳煜身上摸来的天王令插入腰间，丰毅如飞燕驭风一般，急速朝宫外飞奔而去，然而尚未行出太远，便被两位黑甲侍卫挡住了去路。
　　“天王令在此！”丰毅急忙将令牌取出，低声喝道：“见令如见君，还不快快退下。”
　　两个侍卫愣怔了一下，急忙跪到了地上，齐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过，皇上让卑职二人在此保护王爷的安全，还请王爷速速回养心殿去。”
　　丰毅冷笑一声道：“皇兄命我出宫办一件极为秘密的事，又怎会告知你们这等小侍卫？为了我的行动不受你们的阻碍，才将他从不离身的天王令交给我，你们如不让开，莫怪我手下无情。”说完便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剑。
　　“卑职不敢——”两个侍卫急忙退后，给他让出一条路。
　　丰毅也不说话，只是阴沉着脸，点了下头，继续前行。眼看就能踏出这禁城的范围了，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停下。
　　他回头朝西北方向深深的看了一眼。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踏出去的脚转了个方向，直直的向朝阳宫而去。
　　这“朝阳宫”说是一个宫殿，其实也同冷宫并无二异，服侍的宫女太监不过三四人，因此丰毅进来的时候，没有花太多的时间。跳过了宫墙，来到一方朴素而淡雅的屋外，见到门口一宫女正打着瞌睡，便走上前去，伸出二指，朝她的颈后一戳。那宫女的身体便倒了下来，老老实实的躺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娘？娘？快点开门！”丰毅在雕花旧门上轻轻的敲着。
　　“谁？”屋内传来满含倦意的女声。
　　“是我，奕儿，是奕儿！”
　　“奕儿？”迷茫的话音突然转为惊喜，接着是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路来到门边。“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一三十岁上下素面散发的白衣女子探出身来，见到一个面孔熟悉之极的半大孩子站在门外定定的看着自己，顿时忍不住眼泪盈眶，上前一步将之搂进怀里，嘤嘤的哭了起来。
　　丰毅被抱的有些窒息，却也没有挣开她的手臂，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的贴在她的怀中，记忆中的味道，虽然隔了多年，却依旧那样的熟稔。
　　“阳煜他终于肯让你回来了，我可怜的儿子……”
　　“进屋再说吧……”丰毅拍了拍玉妃的后背，示意她先将他放开。然后，玉妃便看到了门口倒在地上的宫女，不由得讶然问道：“这是……”
　　“我弄的……只是不希望她知道罢了。”丰毅径自进了里屋，环视四周的陈列，虽然简朴，却也一应俱全。想来也着实该谢谢阳煜的照料了。
　　“你……，难道不是阳煜允许你来的么？”玉妃吃了一惊，急忙将屋门关紧，再拉着丰毅的手坐到了桌边，将其上的灯烛点燃。光线渐渐的亮了起来，玉贵妃在烛火下细细的打量着丰毅的面庞，心中不由得一阵凄然。离开她的时候，奕儿不过才八岁而已，如今不仅个头窜高了许多，也隐隐的透出了一个男子应有的气势来。
　　只是那眼中超越年龄的成熟，实实在在的昭示着她这个母亲的失职，才十二岁的年纪，便已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暖，世故的沧桑……
　　“是我自己偷跑来的……”丰毅握住了她的手，依然柔软无骨，白嫩细滑。果真是天生锦衣玉食的命哪，如此看来，今晚会从这宫里出来的人，大概就只会是他自己了。
　　“我要出宫去了。刚刚偷了皇兄的天王令，本打算立刻就走的，可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什么？”玉妃有些不能理解他的话，面露焦急道：“为什么要走？宫外的生活十分的艰辛难过，你好不容易能够回来，为何要走？难道是阳煜他对你不好么？”
　　丰毅摇了摇头，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他对我很好，就和以前一个样，甚至更好一些。可是，我不能待在这里。”
　　抬头看了看上下四周，他又道：“这个地方可能对某些人来说真的是个好地方，可是，对我不是，如果我一直都在这里生活着，从来没有出去过的话，大概会愿意待在这里终老了。不过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看到了更适合我生活的世界。所以，我要离开了。前些日子空闲时，我学会了一些点穴的技法，今晚，我趁着和皇兄同憩养心殿的机会，点了他的穴道，偷到了令牌，才能斥开日夜监视我的侍卫，所以，今晚是唯一的机会。”
　　玉妃无言的流泪，将丰毅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你就不能留下来陪着我么？”
　　丰毅的手指触到了湿意，有一刹那，他真的想点头答应，不过，因为他是丰毅，所以，他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于是他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道：“我今晚来见你，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宫？”
　　“和你一起出宫？”玉妃睁大了眼睛，明晃晃的泪水依旧含在眼眶里，虽已过了青春正茂的年纪，却也是我见犹怜，风韵不减当年。
　　怪不得当初父皇会那样的宠爱着你……，丰毅看着她的脸，若有似无的点了点头，明明知道刚才的问题其实根本就不必问的，却还是忍不住的再问了一遍，说到底，在他的心里，是想让她跟自己一起走出这座牢笼的吧？
　　“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外面的生活，恐怕我根本就承受不了吧？”玉妃笑的凄苦，是的，如果要她选择的话，她宁愿终老在朝阳宫里，虽然失去了先皇的宠爱，却能衣食无忧，有人服侍在侧。而出了这宫殿，她就什么都不是了，不会自求生计，不会照顾自己，更罔论照顾自己的儿子……，金丝雀住惯了笼子，
　　即使放飞恐怕也会在漫天荒野之中死去。
　　丰毅点了点头，没有再勉强她，因为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
　　“那我走了，你好好保重。记得小心提防太后这个人，我走了，她大概也不会对你再有什么动作了，不过，万事还是要小心，有什么事情，直接去找皇兄，虽然你不怎么喜欢他，但他是这宫里唯一不会害你性命的人。”
　　“我知道了，奕儿。”玉妃含泪点头，又捧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满满的一杯，端在手中，缓缓的递给他：“奕儿，娘亲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你了，喝口茶再走吧，全当是娘给你饯行了。”
　　丰毅忍住了要流出来的眼泪，转身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的抱了玉妃一下，低声道：“你要保重……娘……”
　　说完便站起身来，大步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回头朝门口望去，发现方才被他点昏的宫女竟然不见了踪影，心中一惊，暗叫不妙。急忙抽脚欲走，却发现自己全身绵软无力，头晕目眩起来，而后便缓缓的跪倒在了地上，呼吸渐渐沉重起来，他虚软的上身不由自主的前倾，双手无力的撑着地面。
　　一双绣鞋来到面前，他认了出来，勉强抬起头，看向上方哭成泪人的玉妃，他断断续续的痛然问道：“你……给我下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对不起，奕儿，娘对不起你，阳煜早就知道你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了，他知道你会在离开之前来这里看我，所以，命我千万要留住你，否则，他会杀了我的……”玉妃费力的将他的身体从地上抱了起来，搂在怀中，面颊贴着他的，痛声哭泣。
　　“娘……你真……的好傻啊！”丰毅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天地都开始旋转了起来，整个的身体轻飘飘的似是没有重量了一般，可是玉妃哭泣的容颜仍旧是那样清晰，让他想恨都不知道该如何恨起
　　“只要我活着一天……皇兄他……就不会杀……你的，你真的好傻啊……娘……，你……害苦我……了，你真的……害……苦我了……。”
　　“你以为自己十分的了解我么？”愠怒的声音从跪在地上的两人上方传来，那是阳煜的声音，丰毅在意识即将飘离的瞬间，也能够轻易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玉妃她一点都不傻，最懂得识时务，她知道同我作对，只有输的下场，可是你却不知道……”阳煜蹲下身子，将丰毅接了过来，抱在怀中，瞪视着他水雾迷蒙，失了焦距的黑瞳。
　　玉妃没有起身，只是哭着哀求道：“皇上，不要怪奕儿，他还是个孩子啊！”
　　“奕儿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的在朝阳宫里住下吧。”
　　阳煜起身，抱着丰毅虚软的身体走向宫门外，对于身后的女人，他其实是厌恶的——胆怯，自私，愚蠢，所有无知妇人的特质都集于一身。连亲生骨肉都能背叛的女人，早就该下地狱了吧？可多年来，奕儿也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会处处受制于他，所以，即使厌恶到了极点，他也不会动这个女人半分的，因为她是一条无形的锁链，即使丰毅曾经状似云淡风轻的告诉他不会再为将这样的母亲做任何傻事，却还是控制不了他自己体内无法掩饰的善良和心软。
　　所以，玉妃，永远都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
　　“奕儿——，娘对不起你……，不要怪娘啊……”
　　陷入昏迷的丰毅意识依然是清晰的，他隐隐约约听到了玉妃忏悔的声音，却无法说出只字片语。
　　阳煜抱着丰毅的身体，大步的朝前走着，无意间垂首望向丰毅，竟见他白皙光洁的眉头紧紧皱着，双目紧闭，两行清泪不知何时从他的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流进了耳廓。
　　心口蓦然一疼，手臂渐渐收紧，将那张苍白的小脸，紧紧的贴在胸前。
　　阳煜身上依旧是方才在养心殿休憩时穿的白色衷衣。丰毅离开养心殿之时，点了他身上的穴道，让他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亏得点穴的功力尚浅，他才能在短时间内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开了穴道。因为太过于心急而来不及罩上任何一件挡寒的衣衫，便匆匆的赶去朝阳宫，直到现在才渐渐的觉察到屋外刺骨的寒冷。
　　养心殿外，一群小太监正因为皇上突然冲出殿外，又转眼间失去踪影而慌作一团。当他们远远的见到阳煜抱着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便急忙从殿内拿出一件裘皮袍子迎了过去，几人七手八脚的把丰毅接了过去，又有人将袍子紧紧的裹在阳煜的身上，一个小太监摸到了阳奕身上的衷衣，不由得大惊失色道：“皇上穿的如此单薄，万一着了凉，奴婢们可就罪改万死了。”
　　阳煜狠狠的瞪了说话的太监一眼，又沉声问道：“刚才是谁当的值？奕王爷独自出来都不知道吗？”
　　“是奴婢小海子，皇上。”一个小太监打着哆嗦跪到了地上，连连扣头求饶：“奴婢见王爷有令牌在手，才不敢拦的，皇上恕罪啊！”
　　“拉下去，掌嘴一百。以后哪个再敢如此玩忽职守，定斩不赦。”阳煜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踏入养心殿，一班太监抱着丰毅，尾随而入，徒留那个倒霉的小海子在殿门外受着皮肉之苦，哀叫连天。

　　天已开始破晓，东方泛出鱼肚白，身上的药力已渐渐消失殆尽，丰毅感到自己的手和身体的知觉又慢慢的回来，可是，他仍旧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不愿睁开眼睛。
　　师父，我如今已是深陷牢笼，插翅难飞了，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将我救出这阿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