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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青龙寨主 ...

  •   那来的却是青龙寨大当家的秦千龙,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好精明利落的个汉子,一阵风卷进来,双手一张,就去搂燕无双的腰子,被燕无双倚定几案,伸长了腿,一脚踢开,冷笑道:“什么风?西北风。来了这会子,连盏茶也没喝上,就是你青龙寨的规矩?”
      “活该!”秦千龙看火炉上正烧着水,笑道:“让你闻闻水汽就赏脸了。谁让一拍屁股,半年没个影子,把大伙儿放在这里干晾?”
      燕无双冷笑道:“你得了吧!也不看看你那自已,一屁股屎,不是我一路替你揩着,你这青龙寨还见得人么?出了恁大个事,只顾一路追着杨锦林那软棉球杂碎,往死里直捏,可见着凶手的半根毫毛没有?”
      “行了行了,”秦千龙笑道:“不就是大哥能干,横刀跃马,手到擒来?洪泽水寨传书过来,我已知道了。”
      燕无双只是冷笑。秦千龙一扫东屋,却朝他使个眼色,低声道:“看过了?”燕无双情知要说正事,当着吴夫人却不好开口的。两人心领神会,一时慢慢踱出屋来,沿着松林小径,往山上闲走。一直走上山顶,便看见远处青龙峰上巍峨的寨墙。
      青龙寨号称北绿林第三大坚城,那寨墙筑起在半山腰,全用重达千斤的青石块块堆垒,从这边山顶上看去,几乎像是山体上浑然生成,坚不可摧。两人看了一会,燕无双道:“看情形,老吴也只在这几天,你敢也准备好了。”
      “东西是都备办好了。山脚下有个冷洞,一旦有事,在各寨赶到之前,放一阵子绝没问题,”秦千龙说着,见燕无双脸色似乎有些郁闷,抽手便在他肩上一拍:“我说老大,你不是这么看不开的人吧?大家伙儿刀口上舔血,干得就是这没本钱的生意,象老吴这样,躺在老婆怀里死了,硬还撑得上个善终。象咱俩,说一句难听的,苦汉条子哈哈,不知将来倒那条阴沟里呢!”
      燕无双轻哼一声:“你嫌苦汉条子,山底下抱一个就是。”
      “强扭的瓜不甜,”秦千龙笑道:“左右有的是银子,哪里买不到笑,却抢回人家婆娘来,看那鼻涕眼泪一把!”
      燕无双不作声,站在山崖尖上,一伸脚,往崖下踢落一枚石子,破着风坠下去,便见那山崖峭壁高峻,一时竟落不到底。
      “说实在的,”秦千龙见他不说话,又道:“见多了事,我这心里如今也冷淡了。正要跟你告个假,等这事一了,你把孟老三提上来吧,我也不要再做这寨主,回家种田去。”
      燕无双忽而转头:“见多了事?你见多了什么?”
      秦千龙只是看着崖底。被燕无双两道眼神凌凌厉厉,直盯将过来,半晌,终于挨不过,一咬牙,道:“有句话,老早就想跟大哥说。别看这三山六寨好汉子多,不是拔山扛鼎,就是机关精明,看去一个赛似一个,只这句话,但凡我不说,也没人再有那个见识,会跟大哥提起。”
      燕无双侧着耳,便听秦千龙道:“大哥是聪明太过。也是,象这样年纪轻轻,白手创业,一把刀镇服五省,算来江湖上这几百年中,几人能够?所以竟会一直看不出来,象咱们这样,其实终非久长之计。”
      燕无双淡淡道:“原来你是怯了。”
      “我不是怯,”秦千龙缓缓道:“我是心眼明亮。这江湖大势,大家都一样看在眼里,四大世家百多年了,正是根深叶茂,当时得势。想十五年前追风教何等势头?还不是被东方飞鹰振臂一呼,夹着尾巴就逃到西域?象咱们,也就是鹤蚌相争,瞅着这空子挣挫起来,原本侥幸,等人家抽出手来,照样一棒子打死。别的不说,只看那东方明玉,如今江湖上这春风玉七叫得那热!比起当年他伯父,高不止一筹去了!他做牧主,这可才三年。”
      燕无双倒让他说得冷笑了,伸手往前一指:“你看那寨墙,七十二寨,就数它高!不就是你当年,早防着这一着,亲率着垒起来的?记得当年你筑墙时,可不是这等说。”
      “当年是年轻,”秦千龙苦笑道:“到如今也总该知道,这世上兴衰,哪有个高厚一点的寨墙就挡得住的?”
      “说得好!”燕无双顿时道:“人要兴衰,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咱们的寨墙既挡不住,他四大世家的奇门遁甲就挡得住了?凭什么就是我们衰,他们一定兴起来?”
      “可是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比?”秦千龙直是苦笑:“人家百多年了,干干净净的起家,那大产业!五湖四海哪里没他们的庄园?就说这远洋近海,又哪条河里,不跑他们的商船?一逢荒年,比官府还起兴,又是搭篷,又是施粥,就是捐衣服给银子,不在话下。平常时节,修桥补路,恤幼怜贫——咱们却拿什么跟他们比?咱们这双手,自小是打血路里杀出来,哪个身上不带着几条冤魂?就是老天没眼,阎王只睁了条眼缝儿,也不该偏是咱们兴,人家衰。人家财有财势,人有人势,凭什么……”
      燕无双倒笑将起来:“这等话,说来也只好骗骗孩子家。想天下财货,又不是这山上花草,掉一颗种籽,来年又是一棵。大钱还真能生小钱了?其实统不过这么多,不是他们都赚得去了,就弄得咱这等穷?咱也不过是要回咱们那一份罢了。合着咱也肥起来,修桥补路,哪个又不会从身上拔一根羊毛出来?还能就拔得瘦了?”
      秦千龙叹一口气:“这是大哥的识见。兄弟眼前看不过,是想不到那许多了。就象老吴这事,人家杨锦林既已陪了不是,依我看,大家顺坡儿赶驴,得放手时且放手,也就罢了。偏又叫孟老三那等儿赶逼,纯是吃饱了撑。不惹道上笑话?就镖行里朋友,看着也让人心冷。”
      燕无双掠他一眼,半笑不笑道:“半年不见,不想倒长了一肚子知识。只可惜这一双手呵,便是现在忙着洗,也是个洗不净。”
      “谁又想洗净来着?”秦千龙勉强道:“不过图个良心安稳。大哥既听不进,算了,我也不说,且说要紧的,到底这半年里,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却跑哪里鬼混去了?便是大寨里弟兄们,一问三不知,好不诡秘得紧。”
      “无非是尽有你这样的人,说出来话,干出来事,都堵得人心慌,我且避着些。”
      秦千龙笑道:“好个孩子!真是可怜生生的,这就堵着了?不打紧,待你爹替你揉一揉。” 就势舒过掌来,往燕无双胸口探去。燕无双一声笑骂,伸手便挡。两人一推一拒,都用了真力,不提防燕无双站的那块石头突出在断崖之外,看起来坚实,这一受力,原来年深日久,早已不能承重,但听“咔嚓”一声,塌将下去,连带着秦千龙脚下的土地也顿时松动。
      秦千龙吃了一惊,慌忙稳住,再探头看时,只见燕无双跌在半腰,被掌力冲得远了,前后左右靠不着边,空空荡荡,再够不着半片山壁,站在断下来的石块上,正伸手去拉从崖壁侧生出来的一根枯树。那枯树自然更经不起这种力道,干脆连个声音都没有,从根部被拉成两截。燕无双“呸”地一口,抱着那树,继续下落。
      那崖高峻已极,秦千龙往下只一看,头晕眼花,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贴着崖壁就是一跳。千斤坠身法去势快极,不多久便赶上去,左手往壁上一插,右手便从腰间掣出长鞭,刷地卷住枯树梢头,向内横拉。那树腐朽不堪,堪堪往内横移一尺,着鞭处便自断了。燕无双又往下跌。
      秦千龙跟着下跃,长鞭又卷,枯树再移,又再断了。如此拉得数十下,好容易才将燕无双拉近数丈。燕无双度量着离那山壁,这回正是一跃可及的距离,趁着长鞭又再卷来,在大石上猛一借力,两下里一凑,饿虎般跳起,在鞭梢上只一拽,往前猛扑在崖壁上。
      秦千龙让他这一拽,险险扣不住崖壁,五指向内死劲一抓,顿有痛感从指尖陡地传来,侧头一看,原来他指力上本来平常,那崖壁又都是坚石,五根手指一路插下来,早插得指头溃烂。崖壁上五个指孔,都见着红了。喘息一口,仰头看去,只见山顶高在半天之上,再一低头,谷底事物只如蚂蚁一般大小。右手紧捏着长鞭,这才觉着冷汗如水,从背上汹涌透出,霎时之间,湿了重衣。
      燕无双也自骇得不轻,挂在壁上,定神半晌,这才拔出单刀,一刀砍入峭壁,剩下一只手提起秦千龙的腰带,便往上爬。这当儿两人腿弯都有些发软,却不再施展轻动,一路上骂骂咧咧、拖拖拉拉,直爬了半天,这才将就爬近山顶。燕无双看看到了,伸手将单刀在山顶平地上一插,借力翻转,这才一把将秦千龙拽将上来。
      秦千龙跌在地上,单手一撑,要待爬起,这才发现燕无双还牢牢抓着他腰带,不觉诧异:“放手!到顶啦!”
      燕无双却不放手,恶狠狠剜他一眼,反手往里就是一带。秦千龙心里一凉,一个踉跄,霎时往前倾跌过来,堪堪跌到燕无双面前,“啪”的一响,耳朵就是一闷,早被燕无双鼓足全身力气,着着实实,在脸上扫了个漏风巴掌,闷沉沉地,直把那一段结实身子,扫得横飞出去,“叭哒”一声,撞在一棵松树上,落将下来。
      惊惶中抬头,便见燕无双眼都红了,眼珠儿瞪凸出来,只是盯紧了他看,几乎是从齿缝里,一字字迸出话来——
      “你干的好事!”
      秦千龙捂着脸,只等耳朵里一阵轰鸣过去,方才回过劲来。另半边脸上,顿时见着形容惨白了,人却还算镇定,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爬将起来,轻声道:“我早该想到,是你做的。”
      燕无双只是咬着牙:“为什么?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秦千龙喉头上下抽动,忽而苦笑起来:“左右你都知道,还要我说什么?”
      “我知道什么?”燕无双怒恨道:“你说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就是那一口猪,直等要挨人家宰了,才叫得那惨!你才刚干么不让我就此跌死?也省了再看你这副熊样儿!也洗净了你那白手,好去攀高枝儿,跟你那世家主子,一递一□□得亲热!”
      秦千龙惶然道:“大哥这是什么话?做兄弟的没这份心。”
      “但凡你有这份心时,也就活不到现在了!”燕无双怒喝道:“谁不知道这三山六寨,独咱们俩交情偏好?是朋友的,做这样大事,事先就不告诉一声儿?捅出这么个烂摊子来,如今你让我怎么收拾?”
      秦千龙淡淡道:“我便告诉了你,你让我做?”
      燕无双一噎,勉强道:“就是你俩不睦,总有别的法儿可处。”
      秦千龙冷笑一声,却不再说什么了。只捂着脸的那只手动作起来,上上下下,在脸上推宫过血。好在燕无双那一掌,打时就给他留着面子,却没使上内劲,不多一会,搓得那脸颜色粉粉的,渐看不出什么了,转身往山下走去。只恨得燕无双死盯着那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只是道:“你走!你走得好!”
      秦千龙跟他话不投机,哪里理睬,自管回吴正道养病的木屋去了。一脚跨进门,见先前那水烧好了,早泡了两杯茶,这时节又凉了,抓起一杯来,咕噜噜喝下去,便听西屋里安济世还在跟吴夫人闲话:“原来你家是住西河沿上的,我记得,那家香烛店……”
      秦千龙本来有气,听得这一说,搁下杯子往里就是一探头:“看不出你老安!平常吧,爷儿们闲着,找你聊天,白挤不出一句话,偏对着娘儿们,就有这许多噜苏!原也是个好色的。”
      安济世蓦地涨红了脸:“你,你……当着嫂子的面……”
      “我怎么着?”秦千龙冷笑道:“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轻狂样儿!叫你来,是让治病,没让你尽着去揩弟妹的油水——也好开一家香油店了吧!趁早给我滚出来,今日不把你踢得屁股开花,爷也不姓秦!”
      安济世没来由挨了这一顿好骂,读书人爱的是面皮,这一气,脸上红了又白,差险没吐出白沫子来。却到底不知这强盗是从哪里惹了邪气,气归气,哪敢出去,坐在椅子里只不动弹。秦千龙冷笑着,便进来揪他。吴夫人看看不对,忙到两人中间拦挡:“秦大哥……”
      秦千龙哪里啾睬,一挥手,如扔败絮也似,把个女人扔出老远,通地一声撞在墙上,昏晕过去。就把另一只手去采安济世,还没揪住,自家领口一紧,却是燕无双后脚跟来,一把捉住他后领,倒拖出屋。秦千龙哪肯就范,反肘就拐,一壁又向前伸腿乱踢,去追安济世。
      三人这里正反乱着,那边东屋里“呵呀”一声,却是那药童猛可里直叫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吴寨主,吴寨主他……”

      一切原都是准备好的,白布、孝幛、灵位、灵棺、香烛灯火、猪头三牲等等等等,无不齐备。中原风俗,下葬前必得停灵三天。当天下午,灵堂便布置起来,就在山寨的聚义厅正中,一床锦被遮盖了吴正道的尸身。当夜,吴夫人便着了重孝,在孝幛内守灵。
      山寨里众头目则呆在孝幛之外。有道是死人为大,除了巡山的,从奉燕无双之命一直在外追究杨锦林的三当家孟思远,到四当家李德全,再到下面大小头目,两溜儿长椅坐得齐全,都相伴着守灵,就只有秦千龙作为山寨首领,只虚应了下故事,溜得不见个影踪。燕无双憋着一团气恼,也懒得去寻他,自走到孝幛内陪伴吴夫人。
      那吴夫人只带个粗使丫头,靠墙边坐着。那时被秦千龙粗鲁撞晕,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已经醒过来,穿着重孝,袄子外扎着麻衣,头上披了孝巾,白颜色显身量,看去倒不那么瘦了。连那张清寒极了的瓜子脸,被孝巾一衬,也添了几分俊俏。正拿把剪子低头坐着,由那丫头递着纸,在剪出灵用的纸马。
      燕无双对这妇人,难免却有几分歉疚,走过去道:“弟妹身子弱,又做这活计做什么?又不是没有。剪子又冰,夜里风凉,看冻了手。”
      吴夫人抬头看见是他,唇角微翘,勉强笑了下:“大哥辛苦。我倒不是要做这活计,手上忙着,图的是个打发时间。”
      燕无双捞张长凳,就在她身边坐下。却见她倒好个快手,剪那些纸马,倒象是熟透了的,一剪子下去,左拐右曲,剪子一放,双手连折,便是一个,顺手往前推落在脚下陶盆里。那边丫头便又递过一张纸来,也不见她停顿,剪刀飞动,早又剪成了第二个,往前推落。
      看了良久,不觉有些愣怔。吴夫人也觉察到燕无双在看她做活,自嘲道:“却让大哥见笑了。人家姑娘都是拿针拈线,我这香烛铺的女儿,却单单只会这种无用生活。”
      “香烛铺——生意还好么?”
      “也还过得去,”吴夫人微微一笑:“就是平素家里娇养惯了,到这山寨里来,不懂规矩,几年内,好不惹得诸位哥哥们看不过眼。一个女人家,不做针线女红,还要丫头子服侍,这也罢了。药还偏吃得多,花钱好象流水淌,也就难怪秦大哥生气。”
      燕无双听见这一说,免不得却要避重就轻,顺着口,正欲问她怎么就到了山寨,猛一省,这问题也还是不问为妙,便只“唔”了一声。吴夫人手上不停,一个个剪落纸马,忽而微笑道:“尽说这些没要紧的,没得让大哥烦闷。夜还长着呢,还是说说大哥喜欢的事好了——听山寨里兄弟们说,大哥这半年都没个影子,是在外面有了个姑娘?”
      燕无双一怔,呸道:“这伙子烂舌头的!吃饱了撑,没得消遣,单管拿我说事!却是哪有的事?弟妹休听他们胡扯。”
      吴夫人却道:“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原也是白听着,不想大哥这次回来,却让我闻见姑娘的味儿了。”
      “呵?”
      “大哥怕是自己不注意,”吴夫人微笑道:“先前大哥每次来时,哪里将我们女人家看在眼里?这回平白多了几分体贴,要说没有心上的姑娘,恁怎么说,我是不信。”
      燕无双甚是狼狈。那孝幛外众头目说是守灵,其实吴正道的病奇奇怪怪,连百草堂都毫无办法,挣了这几个月,今日本是意想中事,谁也没觉得过分悲痛,正分成数堆,各自说笑,打发时间,忽听孝幛内两人说到这个,顿时都没了声音,尖尖竖起耳朵来,便听燕无双勉强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便是青楼里花些银子,露水姻缘,算得什么?”
      “那敢是好人家女子了,”吴夫人放下剪子,随手一掠鬓角,微笑道:“大哥毕竟是有福分的,这么硬的心肠,居然也会有一时放软——比那硬时节,滋味敢情好?其实女人家,一辈子也出不了几次门,说什么穿金戴银、呼奴使婢,都是虚头,不过图个知疼知热。可惜便是这份情,总也有时会变,大哥但一直记着,这姐姐到底曾让你心软了,就是她的福分,也是大哥自家的好处。”
      燕无双愈发无话可说。吴夫人笑道:“是我絮烦了,却来教大哥行事。其实只是触着自家心底。记得未遇见男人的时节,那时年轻,比现在生得好看,也有人对我好着。是个棺材铺的后生,跟我们香烛店,倒是一对一对儿。只是一家更嫌一家子,我爹娘嫌他丧气,到底只是往后拖。我还记得,那年他买材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三弦子,就乘着货船,飘在河上,正对着我家窗户,弹的叮咚叮咚响。那时候……”
      燕无双却有些不耐起来。眼见吴正道尸骨未寒,这妇人说起别的男人,倒是兴致勃勃,嘴上不说,脸上未免做将出来,顿时往下一挂。那妇人觉察出来,也就不再多说,轻叹一声:“唉,只可惜……”
      那孝幛外静了半晌,听得里面不再说话,没事人一样,又轰轰然乱将起来。燕无双心里有事,懒得出去跟他们鬼混,陪女人坐着,又闷煞无聊,好容易挨了半晌,酒瘾大发,难禁难受,却顾不得那么多,不免差小喽罗拿坛酒来。不料秦千龙治寨极严,这青龙寨在绿林里却是出名的,为怕强盗们酒醉闹事,连酒都兑足了水,味道极其淡薄。燕无双急切之间,却给忘了,只喝一口,“呸”地一声,喷在地上。
      当下抱着这个坛子,鸡肋一般,欲舍难舍,欲饮不得,忽然想起那日悬河大堤上,东方明珠送给他的碧华春来。心中一动,提着那坛酒就拐将出去,一个人摸到山顶上,就着夜色,从怀里摸出那粒蜡丸。已经被胸口捂得滚热,在手里看了半晌,捏破蜡封,露出深色的里子,顿时便有一股异香,这半辈子竟是闻所未闻,扑鼻而来。
      一时狂吞馋涎,却毕竟舍不得全用了,只掰了一小块,扔在酒坛里,余下的仍好生收将起来。那碧华春却也奇怪,本来酒味浓厚,做成丹丸,愈发结构紧密,只一遇酒水,一似热汤沃雪,霎时间烟消云散,顿时做成了好一坛香醇美酒,从坛口向外,阵阵冒出香气。
      燕无双哪里忍得,低头便是一口鲸吸。只觉一股香馨之意,从口舌度入肠胃,又暖暖的自尾椎升至脑门,贯下前额,流至足心,刹时转了一个周天,好不遍体通泰。或许酒不醉人,醉人的却是那股醉人之意,这时情肠百转,心绪纷繁,不知不觉,直喝得那坛酒空了,脑袋渐渐转动不灵,才觉出不妙,勉强挣挫着起来,也不去灵堂,径摸回自己房间,扑地便倒。
      这一醉却醉得厉害,和衣躺在床上,稀里糊涂,拉过一床被子就蒙头盖脸,从当夜直睡到第二天午后,口干舌燥,才勉强醒了。一时扎挣不起来,昏昏沉沉中只觉有一对紫葡萄似的眼睛直看着自己,一时笑,一时忽又嗔了,忽又可怜生生的,别转脸,去看大河。他紧跟着过去,却见那葡萄忽又不是葡萄,变成两粒紫色的宝石,嵌在那双眼睛里,猫一般光泽诡异。
      一惊,忽然那景象都远了。只听耳边叮叮呤呤的,像是摇宝的声音,仿佛有几粒骰子,正在骰盆里滴溜溜乱转,直响个不停。睁眼看时,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个人。秀才打扮,坐在窗前,只得一个背影,果然是在摇宝,看那聚精会神的模样,左耳微侧,似乎在听骰子滚动的声音。
      燕无双只看一眼,从床头抓杯冷茶喝了,继续又睡。只这回却睡不沉实,骰子的声音忽起忽歇,只听那秀才摇了一把,又是一把,把一点残余的睡意敲得无法连贯。只得还是睁开眼,枕着双手,看着屋顶的天篷发呆。
      那秀才却是北绿林第二大寨洪泽水寨的寨主,在江湖上素有“智珠在握”之称的钱起立,摇了半天的宝,又把那骰子抓起来,往桌上的笃一掷,知道燕无双醒了,忽地笑道:“青龙寨的酒也能醉人,说起来,倒是一件笑话。”
      燕无双醉酒过后,嗓子有些沙哑:“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钱起立往下又掷一把:“大哥倒好个义气,虽说兄弟情深,自古道酒入愁肠愁更愁,借酒浇愁,只怕也济不得什么事。”
      燕无双不答,却道:“那姓路的带来了?”
      “带来了,就押在山底石牢里。没敢让这寨子的兄弟看押,我自已带了人手,免得他们报仇心切,胡来,乱捅漏子。”
      燕无双轻哼一声:“有什么漏子?敢是你问过了,他自然是个不承认?”
      “那倒不是。年轻人血气方强,他有什么不肯认的?”钱起立笑道:“还没动刑呢,早先骂起来了,说什么‘贼强盗人人得而诛之’。”
      “那么便是认下了。”
      “问题在于便是认下了,也没有用。”
      “怎么说?”
      钱起立左腕一动,却从袖子里飞出件物事来。堪堪飞到燕无双面前,被他从项下抽手抓住,原来是张湘妃竹叶笺,打开看时,里面龙飞凤舞,写了数行极漂亮的二王体行书,便是看在他这粗人眼里,也觉得丰姿秀骨,有如半天空里仙家动乐,琴箫飘渺中,一片水袂婉婉当风,浑不沾半点人世烟尘,却是一封写给钱起立的信:
      钱寨主钧鉴:
      寨主安。素憾地隔南北,一向鸿书罕至。闻得治下浙省乐清县无痕剑路无痕一名,获罪于寨主座下,深愧管束无方,不胜惶恐之至。伏惟寨主智珠在握,算无遗策,望一定切实查明,殊使罚称其罪。幸甚。幸甚。
      底下落款上,鲜鲜的钤着枚朱雀方印,大红印泥下面,盖着一行同样仙气十足的行书小字:泉州南宫情拜上。
      燕无双只一看“南宫情”三个字,火一般烧灼了眼,立刻道:“那又怎么的?莫非他手下人犯了事,我们就是一个不问?朝廷家还讲究个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不成我们怕了他?”
      钱起立却只是不慌不忙的:“若只是牵涉南宫世家,那也罢了。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手一挥,又是一件物事从袖子里直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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