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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力劈千山 ...

  •   这回却是好一道柔和的白光,燕无双伸手一接,只觉触手温润,却是块雕镂精致的羊脂玉牌,细细一瞧,倒象是小孩子家寻常戴的长命锁,只不是如意云头形,却是长方的,透雕成锁的样子,三指长,指半宽,正反两面都刻着两个阴线篆字。
      燕无双翻来覆去,却不认得:“什么东西?”
      “便是东方世家的长命锁,”钱起立轻描淡写道:“四大世家百年家业,连这锁都做得与众不同。西域和阗的羊脂玉,怎么不比俗人家给小孩子做的什么金锁银锁好?还透着格外雅气。锁上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吉祥话儿,就刻的是他们的名字,用玉锁住,都说是玉能通灵,这不更显得吉祥了?”
      燕无双心中一动,把玩着那锁,重又细细看那篆字,还是半字不识,勉强耐着性子,听他一阵噜苏:“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钱起立淡淡道:“只不过跟寻常人不同,这锁等孩子大了,并不卸除,一样随身带着,算是辟邪。玉当然是能辟邪的。直到子弟去世,这块玉锁才会由家族重新收回,放入祠堂。因为被主人贴身戴了一辈子,又有一种说法,认为上面附着了主人的精魂,所以四大世家的祠堂,往往又有个名字,就叫作‘精魂堂’。”
      燕无双冷笑一声:“你倒知道得清楚。那这锁又是从哪儿来的?我想你是没那个胆量,去打活人的主意,难道打祠堂里偷来?”
      钱起立也不恼:“我是没那个胆量,可是大哥你有呵。你一指点倒那姓路的,老宁带将回去,我便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东西。”
      燕无双微微一怔:“这样说,他竟是东方世家的人?”
      “那倒也不一定,”钱起立道:“怪就怪在,这玉锁也不是他的。你知道那锁上什么名字?二十年前早已死去的人,按道理说,这锁也早该收回精魂堂了,为什么却在这姓路的手里?”
      “那人是谁?”
      “说起这个人,在江湖上并不知名。只是二十多年前,在四大世家中,却是人尽皆知的武痴。据说武功第一,不过偏偏就有那么不凑巧,刚好临着东方世家十年大比,突然练功走火,一命归阴。也正因为这样,那届家主之位,才最后归了后来名震天下的东方飞鹰。”
      燕无双轻哼一声。
      “当然,这是不是又一场家族之内的玄武门事变,就是天知地知,”钱起立道:“不过这人虽然运气不佳,他儿子倒是替他长脸,二十多年过去,到底又将这个家主位置挣得回来。不必说,这便是现在的东方牧主,在三年前以自创奇招‘天意渺渺’力败群雄,江湖上如今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碧玉春风东方明玉。”
      “那这块玉锁……”
      “这玉锁便见得蹊跷,”钱起立道:“第一,它本该好端端的收在东方世家的精魂堂,为什么竟会在这姓路的身上?第二,这姓路的虽然跟个石头人似,猛可里就平空磞出来,既没师承,又没亲属,奇怪的是偏使一手跟东方明玉极其相似的剑意;第三,姓路的一出山,就见得跟世家关系密切。南宫情谁都知道素来不理世事,单只为他,在碧霄楼大宴江湖豪杰。这许多事合在一起……”
      “得出什么?”
      “或者就得出,在当初那场阴谋诡计之中,结果是那人并未丧生。不止并未丧生,二十年来,还教出一个徒弟,”钱起立沉吟道:“依东方世家的武功套路,东方明玉悟得出剑意,别人当然也能悟出。不过这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设使结论果真如此,那么,即便是我们捉住了这姓路的,他又认罪不讳,依他跟东方世家渊源之深,嘿嘿……”
      燕无双冷笑道:“当然就是我们动他不得。”
      “也不是就动不得,”钱起立沉声道:“而是根本就没有必要,为眼前这件事动。”
      “什么意思?”
      钱起立淡然道:“我什么意思,大哥是明白人,会不知道?”
      燕无双蓦地一掀被,坐将起来。钱起立却仍是淡淡的:“大哥这半年,可是忙得很呵。依我说呢,做朋友,做到这般境地,也就尽心尽力了。犯不着别人拉出屎来,硬挣着抹自己脸上。”
      燕无双诧异道:“什么话?你说清楚些,谁抹了谁一脸子屎?”
      钱起立不答,一洒手,一把骰子又投下去,在盆里叮呤呤乱转,一忽儿停下来,粒粒见红,一色儿的四点,便即笑了:“宝盆里都见着血光呵。我猜着,青龙寨的酒也能醉人,大哥果然义气够深!不过恐怕不是为着老吴,倒是另外有件事情难以决断。或者已经决断过了,只恨这世上还有个姓钱的,专一爱的是破人好事。”
      燕无双直笑着站起身来,一脚踹去,直踹得钱起立那张椅子转了半个边:“书呆子今日撞了邪了!一径里说的什么隐语,却来这里,拿老子开涮?你当我还醉着?白消遣老子?”
      钱起立稍稍一个倾跌,又坐稳了,笑道:“我也不过是先消遣着,试试看。或者大哥果然醉了,被我就此消遣了去,也未可知。不过姓钱的那是智珠在握,名声在外,可不见得有些人也跟我这一般,这样的聪明外露。或者人家虽然看着大哥清清醒醒的,心里只以为大哥大醉糊涂,也说不定。大哥既然醒着,按理就该干些醒着的事,让人看在眼里,也是无话可说。”
      燕无双横他一眼,这回却不说话,见那骰盆里几粒骰子红艳艳的,向上翻成三个四点,伸手一把撮起来:“自来不见你好这个,怎么如今也玩上了?”
      “这就叫作近墨者黑。”
      燕无双冷笑一声,指尖使力,三粒骰子霎时间捏得粉碎,屑屑撒落在桌面上,却向他俯过身去,特意压低了声音:“所以也只有你这样的忍人,老婆孩子一窝儿杀,才会劝我做这样的忍事。”
      钱起立蓦地白了脸色,半晌,直起身来:“姓钱的既做这样惹嫌的事,从来也就没准备着要讨人喜欢。你既恨我如此之深,这件事我也就言尽于此,往后只是洗眼看着,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一拂袖,径自摔门而去。
      燕无双见他扬长去了,更是恼火,一巴掌把那骰盆掠在地下,“叭嗒”一声,摔得粉碎。那在屋外侍候的喽罗们,见两位大当家的吵将起来,一个个缩头缩脑,恨不就钻地里去,哪个敢进来问一声。忽听屋内燕无双叫道:“来人呵!给我叫安先生,喝酒!”

      三天停灵期限转眼过去,吴正道的尸身便给装进灵棺,放入山洞中冷藏。直等半月之后,北五省七十二寨寨主陆续赶到,才又启出来,重新放入灵堂。
      此时灵堂,却又不同于刚停灵那时。由于有凶手要问,孝幛前面,摆的好一副威武阵容。最上面是两把色彩斑斓的虎皮交椅,正中坐着燕无双,左侧便是他的副手,华山大寨里二当家的周万年。下面两侧各是三十二把铺着狼皮褥子的交椅一溜排开,坐着其余七十一寨的大当家们。青龙寨里孟思远自吴正道一死,补了他的位置,这时便坐在左侧最后一把交椅上。
      众人这一齐了,便在上首摆起刑案,叫提路无痕来问。等半晌,人犯没提来,去提人的那一队子喽罗却是一脸慌张,一路直跑进灵堂,还没说话,先就扎堆儿朝上跪下了,便听那头目道:“禀总寨主、寨主、各位寨主,这下不好了,那姓路的犯人……不见了!”
      燕无双微微一怔,往前探过半个身子:“说清楚些!”
      “是!”那头目答应着,理了下思路:“刚才我们去提人,在石牢洞眼外看得清清楚楚,犯人是在里面的,可是这一进去……”
      “敢是那姓路的武功厉害,自己解开穴道,夺路跑了?”
      那头目猛力摇头:“那里面的人我们倒是带来了,不是姓路的,却原来……”
      一壁说着,那人早被带将进来。原来自钱起立与燕无双吵架之后,看守石牢的人手,就已换上青龙寨本寨人马,此时那负责的头目眼见失了职守,出了大事,比这提人的更唬得魂不附体,领着一队手下人,七七八八,胡乱推着个人进来,只是犯抖索,走进来跪倒,连话也说不完全:“禀总寨……主……寨……主……各位……”
      那厅上诸位这回却看清楚了,那被推进来的一身青衣短打,这冷天里且是穿得少,冻得也是抖抖索索的,朝上抬起眼来。这一抬眼,那面孔看在众人眼里,却是熟悉得很,果然不是路无痕,却是在青龙寨行医数年的寨医安济世。
      “禀总寨主,寨主,各家寨主,”那守卫的头目好容易把话说得利索了些,却又利索得过了分,舌头快的,一不仔细听,溜过去抓不住:“是这样,自关了这小贼,安大夫好奇,常就过来看。那小贼听见我们叫他大夫,想是就动了歪心思,昨天晚上,在牢里直叫,说是病了,要请大夫看。想这人罪大恶极,大家原也不准备理他,偏偏安大夫又有那么巧,就来了,所以……”
      安济世伏在地上,冻得脸色跟那青布一个颜色,只是乱抖:“结果就被那小贼施展奸计,换去衣服……”
      “夜里昏暗,那小贼穿着安大夫的衣服,”那头目又道:“况又兜着风帽,大家伙儿哪里想到……”
      “你倒推卸得好!”燕无双冷笑道:“安先生就算治病,你们这些守卫的,都干什么去了?莫不成就放他一个在石牢里?那姓路的武功,你们不知道?就那么放心?便是治病,那牢里黑漆的一团,不要有人给他点个灯?”
      那头目分辩道:“灯是安先生自己拿进去了,那牢里墙壁上,原有插灯的地方儿。姓路的武功虽好,被点了穴,大家想着,原也出不了什么事。”
      燕无双冷笑道:“真是好言语!你们这伙人,还当我不知道呢!那牢里稀脏的,屁大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平白无故,又没人看承你们银子,你们愿意进去?”
      那头目无话可说。便听燕无双喝道:“掌刑的在哪里?这样懒怠误事,都拉出去,吊起来打!”只一声令下,外面早侍侯好的,顿时奔进一队喽罗,七手八脚,把守卫的都押出去了。那提人的一伙虽没什么责任,也难免有些提心吊胆,朝上又磕几个头,慌忙退出去了。
      安济世冻得不行,也待要走,不提防却被燕无双喝得住了:“好个安先生!你倒也是巧,偏人家一生病,大深更半夜的,你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听着声音就来了?”
      安济世只得道:“不瞒总寨主说,昨天晚上确实是痰火上来,不能成眠。所以披着衣服四下里走动走动,不想走到石牢附近,就听得……”
      燕无双微微冷笑:“只怕犯的不是痰火,倒真是观世音附体了,看见下界沉冤,化身拔救呢。”
      安济世一愕,抬头看去,便见燕无双脸上寒着,两道眼神冰锥也似,冷冰冰没一点热气,浑不似往常待他的模样,心里一凉,猛一咬牙:“总寨主既然知道这姓路的不是凶手,为什么还要杀他?”
      燕无双大笑道:“好!好!”
      那七十二家寨主听他笑声不对,除了青龙寨秦千龙与洪泽水寨钱起立陷在狼皮褥子里,一个抱臂当胸,微微冷笑;一个张开贴身佩戴的一把岁寒三友水墨斑竹杭扇,低头把玩,脸上全无半点表情,其他诸人,俱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时都是面面相觑。
      安济世索性说开:“那日你请我过来喝酒,说是解一解酒,不想又醉了,不是亲口说的,这姓路的其实不是凶手,没奈何,捉不到真凶,弟兄们面前交待不过去,只得拿他随意顶个数儿?”
      燕无双冷笑道:“你既知道我的意思,却把他放走了,如今再教我去拿谁顶缸?莫不是你?便是我说单刀案是你做下的,这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汉,哪个相信?”一壁说着,便拔高了声量:“来人呵!把这姓安的也拖出去,胆敢私放了凶犯,也给我吊起来打!”
      只一眨眼,但见喽罗们横拖竖拽,立时将安济世也扯得下去了。燕无双又道:“放飞鸽!立即放飞鸽!向江湖上放出信去,就说单刀案凶身路无痕业已问明认罪,一不小心让他跑了,但有拿得来的,北绿林不惜重金!”
      那七十二家寨主但只坐着,片刻之间,奇变层出,未免有些意外。看着喽罗们转眼领命去了,厅上大门重又砰然阖拢,那云台山寨寨主彭天礼与青龙寨地面贴近,好歹算是半个地主,见这里青龙寨秦千龙只不说话,孟思远刚提上来,叨陪末座,也不好答腔,插嘴道:“燕大哥,那姓路的果真只是拿来顶缸?果然这样,大家要个假的也没用,实在也不必飞鸽悬赏,拿他硬顶了。”
      “不拿他硬顶,难道拿我不成?”燕无双冷笑道:“实告你们说,这案子便是我做的。不拿他,难道告诉人家来拿我?”
      一语即出,真是四座皆惊。这时候不说掉根针,就是掉根头发,这么多高手耳里,落地也是响的。众人惊怔在座,一时屏息良久,都不知该说什么。大寨里周万年看看不对,挨半晌,只得从旁侧过身来:“原来……那老吴总不是……”
      “便是有老吴这件事,才有那九件事,”燕无双冷然道:“大家不是想知道我这半年里,都去哪儿了么?跑得也不远,不过是走去玉门关外,在哈密,跟黎雪打了一架。”
      “黎雪?这名字倒有些耳熟……”周万年沉吟道:“不是南海天蛛宫的传人?传说天蛛神丝无形无影,杀人不见血,倒是好一件厉害暗器。几十年前为的他们拿活人养蛛,被南宫世家剿了,似乎是还有些后人,几年前投奔西域追风教,打这山下过,还跟老秦打了一架,射了他一根天蛛丝,就是他?”
      “可不是,”燕无双道:“这回子连我也被他射了一根,跟老秦一样,侥幸截住,留了一条命,赚得一根丝。然后,便又去了南海,还好天蛛宫虽久被打散,天蛛也早绝了种,还有些遗民散在各处岛屿,被我找到当初养蛛的一位宫人,原来天蛛神丝虽以无形无影弛名中原,人所共知,乃是一件厉害暗器,那蛛丝里却另有个秘密,却是有毒的。”
      众人屏气听着,便听燕无双冷笑道:“整根倒没毒,一旦截断,那蛛丝芯里……嘿嘿,南海天蛛宫几乎与中原隔绝,天蛛又那等难养,吐出丝来,更是世间罕见——这也就是单刀案所以这么奇怪的原因,甚而连百草堂,也诊不出是何毒药。哼!”
      众人听得这番解释,也不必太聪明,猛可里都醒悟过来,七十对目光全朝手里有一根天蛛神丝的秦千龙扫来。秦千龙抱臂坐着,却只是嘿嘿一笑:“要是知道这案子原是大哥做的,姓秦的一定老早招认了,免得大哥去干这险活计儿。又是这样东奔西跑的,就算身手好,天蛛神丝接得住,九件案子呢!便失手一个,让江湖上得知了,哪里是耍处!”
      聚义厅里一时鸦雀无声。燕无双见他洋洋不以为意,几乎气得吐血,沉声道:“姓秦的,你给我滚出来!当着大家的面,你给说清楚,你跟老吴之间,到底是怎么了,弟兄们好好儿的,就下这等毒手?”
      秦千龙一抖手,索性扯掉腰间那块孝布,一壁从狼皮褥子里拔起身来,一径走到厅心,冷笑道:“耶乐,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当着众兄弟的面,老吴病得蹊跷,谁还不知道,就咱身上这嫌疑最大?当初也是为的他要抢杨锦林,是我不同意,大家吵一架,他毕竟还是去了。我一个大当家的,做到这份上,山寨里小的们面前,还有什么颜面儿?恰是他又不长进,挨了人一剑,败将回来。凑着这当儿,我不摆布他,摆布鬼不成?”
      众人听得这番话,解释不似解释,认罪也不是认罪,都是哑然。便听秦千龙道:“不过姓秦的做事,可没大哥那么细致——当然,说不细致,也是不对的。大家明明知道我有一根丝,我总不能就此用掉,日后或者有谁要看,我却说,不小心失落了?只得截下那么一小段来——我哪知道这芯里是有毒的?自己还碰了下呢。只算计着一根丝致命,一截子丝自也一样,因此上……谁知道又惹出这么个大麻烦来?早知如此……”
      燕无双见他说得从容,那一番气恼,也不必说,怒道:“便是老吴不服调遣,山寨自有山寨的规矩,你告诉一声……”
      “我告诉一声,好让三山会审俺寨里这鸡毛蒜皮?”秦千龙摇头道:“大哥也是糊涂了,姓秦的虽然生性小心,也不至于那般妇人女子,没的面皮。自己压不服人,却来找众兄弟们哭哭啼啼,没得让人给看轻了!”
      群雄一时听得呆愣。燕无双深吸一口气,又道:“你既然一切招认明白,山寨里的规矩,你在老吴灵前磕个头,认个错……”
      秦千龙冷笑道:“我跟他认错!”
      燕无双不理,只管道:“你跟他认个错儿,山寨里规矩,天大祸事,自有我三刀六洞……”
      “我也不要你那三刀六洞,”秦千龙朗声道:“大哥自己也要明白,什么三刀六洞,给得别人,给不得我。谁教咱俩交情,这一向不同?但凡这日拔了我,往后这三山六寨,也都不必统领了。弟兄们这都看在眼里,你为了老吴,这样兜底儿查我,见得无私。到最后偏成了虎头蛇尾,哪个是心服的?往后个个做出事来,你也都三刀六洞了去?姓秦的如今既有这个胆子,做出这事来,就有肩膀扛得下去。兄弟相残,例来寨有寨规,既然遇见大哥英明,便是我的晦气,谁又打算侥幸什么了?”
      一壁说,一壁就直抢上去,伸手往刑案上去拿刀子。燕无双一伸掌拍住。那底下七十二寨豪杰睁眼看着,有交情好的,便欲说句讨情话儿,奈何那一个只是死不认错。正僵持着,厅后孝幛一掀,忽地钻出个人来,一身重孝穿得白碜碜的,却是一直在后厅守着灵棺的吴夫人。众人这一看,一时便有什么话儿,顿时也都咽将回去了。
      吴夫人钻将出来,见两人只是相持不下,微微一笑:“奴家这里倒有句话儿,想问声燕大哥。”
      燕无双见她出来,此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却要将她压住,脸上一冷,立时道:“你妇道人家,只管守灵罢了。这里众家三山会审,不干你事。吴兄弟的事,大家到时自有安排。”
      秦千龙更是暴怒,厉声喝道:“好个不知时的贱人!你家男人死了,自管一边蹲着哭罢了,也不看这里什么地方,轮得到你上来插嘴?”
      吴夫人被两人一喝,并不惧怕,只是微笑道:“奴家只是想问声,象秦大哥做下这事,固然不对。可是燕大哥为了查案,想是要切实验证天蛛神丝的毒性?竟一连下了九次手——若论罪过,这两者之间,也不知孰轻孰重?”
      厅上众人都是一怔,却不想这妇人要说的竟是这样一番话。不独不向着她男人,妇道人家慈软见识,且是透着好笑。秦千龙是杀了弟兄,所以大家这里要理论他。至于燕无双下的那九次手,天知道那些冤大头,他奶奶姓甚名谁,又干大家屁事?
      这一回索性连燕无双也怔了,半晌道:“自然我做下这件事,落在那些人手里,一样要有麻烦。”
      “这就是说,”吴夫人扫了秦千龙一眼:“事情本身,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对错,无非是看落在谁家眼里。那么,在秦大哥看来,杀了便杀了,本来理所当然,又叫他认什么错?”
      燕无双心里一冷,这才明白这妇人的险恶用心。正要喝她出去,秦千龙早是大怒起来:“你秦爷认不认错,干你这贼贱人狗屁事!” 一个暴跳,赶着她就踢,一脚踹向她肚腹。
      那底下众人见这脚厉害,无不代她捏两把冷汗。这时候抢救不及,眼睁睁就要看着吴正道一家,被他赶尽杀绝。早是那上面坐着二当家周万年,还算手疾眼快,一把将妇人拉得过去。秦千龙一脚落空,犹要追上乱打,被周万年左右拦住,口中只是叫骂不绝:“贼贱人!你这疯妇……”
      吴夫人却不生气,站在周万年背后,微微低首,一掠鬓角,再一抬头,原本那两口焦如枯井的眼眸,这时节恰似添了源头活水,带着一脸都辉光明媚起来。燕无双蓦地一惊,这才看出竟是个少见的美人,那眼睛里流光溢彩,朝着秦千龙媚眼如丝,莞而一笑,一时竟如霜林染醉,浓艳惊人:“傻哥哥,你却待要瞒到什么时候?莫不成你走了,我能独活?”
      秦千龙道:“疯妇!疯妇!”
      吴夫人只是展眉展眼,朝他一笑。那种美丽,一时连秋枫也都逊色了,只如一篷子昙花开在深夜里,拼尽平生力气,乍放即收。放过了,却又一转头,看向燕无双:“燕大哥,你知道那天好端端的,他俩个怎么就会吵了架,结果气走了姓吴的,却去劫那杨锦林的镖?”
      燕无双心里透着凉,便见她微微一笑,依然是那般柔婉任命的腔调儿:“虽然秦大哥做事小心,这种事情,免不了,总还是有些不机密的时候。这样事,谁都知道,自然是你死我活,还怎么能三山会审,大家面前辨个究竟?”
      燕无双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戟指向前,挣着道:“好一个□□!淫……妇,知道在你们这样人手上,坏了天下多少男子!”
      “我便是□□,”吴夫人幽幽叹一口气:“天生的小户人家,老老实实也就罢了,偏生成这样乔眉乔眼的,又做什么?燕大哥,记得那天守夜,我跟你说的话么?年轻时候,也有不少人喜欢我来着。有个棺材铺的后生,置货回来,也不知从哪里弄得个三弦子,飘在货船上,对着我家窗口弹弄?后来……我每常梦见他,也是在河上飘着,却不在货船里,只得一个光身子,血糊糊的,从河上飘过来,三弦子也碎了,只有一句话,老是对我说……力劈千山、力劈千山……”
      “其实我也没有真正见过,一个人挨了力劈千山之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吴夫人微微一笑:“不过我想,左不过就是梦里这般吧。缺胳膊断腿,肉皮儿给割得一丝一丝儿的。嘿,我们女人家不会什么力劈千山,但凡带坏男子,或者要做什么坏事儿,就只好靠着‘□□’这身家罢了。倘不是个□□,跟秦大哥这样好上了,早晚靠着败露,结果了这姓吴的,想我甚么本事,让那后生不要老是在梦里对我说……力劈千山……力劈千山……”
      说到这里,声气渐渐弱将下去。秦千龙情知不妙,往上一抢,早在那宽大的麻衣袖子里碰着个硬物,翻开看时,却是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捅在小腹里,被那瘦弱的手指握着,扎得恁深了,几乎连着柄,没入腹中。山中衣服穿得厚,到这时候,那血才渐渐从衣裤中透将出来,在孝衣上染红一片。
      秦千龙紧揽着她,伸手去捂那伤口,哪里捂得住?通红通红只浸出来,急得只是道:“傻子,傻子,这又是何必?人又不知道你,等我死了,下山去,另寻个人,离了这火坑,哪里不是个活法?”
      吴夫人躺在他怀里,只是笑,那容颜里虽有华光迸射,毕竟只如秋枫,遇着霜风凄紧,终于渐渐凋零下去:“大哥……到如今,我也不想骗你。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或者,在那样事情……过后,喜欢……不喜欢,都不再可能……了吧……”
      秦千龙下死劲搂着她,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哽咽不止,两眼涌泉一般,往下滔滔落泪。那厅上诸人看在眼里,见他白做了冤大头,替人家情郎报了仇,倒搭上自己一世声名,弄不好陪进一条命去,还抱着一干巴骨头,其实并无半分姿色,那里哭得起劲,无不皱眉。
      燕无双咳嗽一声:“老秦,事情如今已清楚了,都是这祸害挑唆的,你与老吴之间,原来也没什么。既只是为了女人,值得什么?当着大家面儿,这里过来,灵前认个错儿,想老吴地下,也不至于就为这贱货,一定跟你过不去。”
      秦千龙哭了半晌,看看妇人断了气,连血都老早不流了,方慢慢住了声,一手抹干眼泪,一手抱着她,从上首走下来。那妇人早是瘦得没有几分,压在臂弯里,轻飘飘地不称手。此时听燕无双这样说,缓缓道:“大哥,认不认错,那是我跟老吴之间的事,等我地下跟他说去,却不与这里众人相干。”
      燕无双听他辞意不妙,大吃一惊,要待往前扑出,秦千龙早是一反手,拔了妇人腹上匕首,朝胸前只一捅。等燕无双直扑下来,一把拉住腕子,那匕首早捅进去半截。燕无双大惊失色,拦腰只是一抱,却见秦千龙一手搂着妇人,硬挣着一咧嘴,朝他一笑:“大哥,你只记住,那日里,崖上那番话……这里,除了我,哪一个……”
      厅上诸人见这变故,一起扑将上来。燕无双一手抱腰,一手按着他胸前,急得连声只是叫:“叫安济世,快叫安济世!”
      “有一件事,还要拜托,”秦千龙苦笑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拉紧燕无双按在胸前的那只手:“又难为你……不知做不做得到……老吴是我杀的……大哥……担待着些……寻个好地方……帮我好好葬了她吧……她娘家名字……叫……欧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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