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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黄河之水 ...

  •   燕无双大喜过望,先不问是为什么,慌一转身,搭着墙顶身子一长,朝内探进头来。便见珠儿站在墙内,朝他道:“也罢。左右天色还早,闷着也是闷着。我也出去走走,不走大门了,省得又是一堆丫头们子跟着,你顺便稍了我出去也好。”一壁说着,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燕无双那时候是更不思索,一把拉住,顿时拽将出来。这一相揽,两张脸几乎是凑在一起,鼻中香泽微闻,透入骨髓,直欲魂销。落在地上,一转脸,便见那两粒眼珠依旧葡萄也似,亮晶晶、笑盈盈,虽然带着些嘲谑,却仍是十分专注地,直觑着他。
      燕无双一怔,几乎就要撑持不住,在那上面印下一吻,好容易克制住了,一松手放开她:“又来!刚才还说不是招惹我!”
      珠儿退开两步,却是答非所问,皱眉道:“你在哪里喝的酒?好大的一身酒气!”
      燕无双微觉赧然,一时找不出话说,便见珠儿低着头,伸出两根葱管般手指,往腰上系着的银红缎子香袋儿里,捏出两枚香茶。一枚顺手自己噙了,一枚递将过来。燕无双依样画葫芦,含在嘴里,不一会儿,果然两腮液津津的,甘甜香馥,一嘴的酒臭顿时消减不少。
      珠儿噙了香茶,看看已在一亘粉墙之外,仰面朝天,舒舒服服叹了口气。这才一振衣袖,找准一条逼仄的巷道,便走进去。燕无双随后跟来,道:“只是你这样走了,就不怕家里人找?”
      “你知道什么!”珠儿道:“宝檀这丫头心思最细,要跟我说体已话儿,天知道找了什么理由,一定是把众人遣得开开的。因此上这半日里,后园子我想是不会再来人了。连你也都放着一百个心,待会儿她穴道解了,想来想去,想得通透,只怕半个字也是不敢吭的。”
      燕无双“哦”一声,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却被她一回身:“我已告诉你没事了,你还跟着作什么?”
      燕无双一窘:“原来姑娘不要我跟。”
      “那是自然,”珠儿戳着一根手指:“有你跟着,跟带着丫头,那又有什么不同?还多着些儿酒臭!还不趁早给我走得远远的呢!”
      燕无双无奈,知道明里拗不过她,索性做得大方点:“既然如此,那我走了。姑娘自己保重,外面不安全,天黑了可要记得回家。”说毕一回身,果然从巷道里退将出来。在外面竖着耳朵,听得珠儿步声细碎,一路往前去了,这才又闪将进来,悄悄蹑在她身后。
      这条巷道僻静得很,只有几户人家的后门,午后关得死紧,并没个人迹。再往北走,前面才隐约听得人声,岔进一条还算热闹的小街。甫一进去,两边都是商家门面。门面外还闲着的地方,便被各种摊贩抢占了位置,铺铺张张摆将开来,两边一夹,把路夹得只剩中间一条小道。
      珠儿走在这街巷里,眼见得是十分好奇,四处低了头乱看,不论什么泥捏小人、彩塑面馍,或者只塞得进一根指头的婴儿鞋、五彩缤纷的尿布,都要去仔细鉴定一番。最后一次,居然还从一个陶制品摊上,拎起一把夜壶,对着硕大的壶口左看右看。
      那商贩便在夜壶腹上伸指一弹,夸耀道:“景德镇陈家兄弟的出品,瞧这壶口!胎质多细?上的釉也好!可比不得普通粗陶。您摸摸,光滑顺溜,用起来包管舒服,硌不着您家人呐!”
      珠儿果然伸手在壶口上摸一圈,点点头,又搁下了。欲待要问什么,忽觉一阵奇香扑鼻。连忙转头去看,却是个烙馍摊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媳妇儿拿着竹劈,正在翻望子里的烙馍。那馍大可尺许,却薄得惊人,只比纸厚不了多少,受着那火,在铁望子里直炕得雪白生香。
      那媳妇看看炕好,随手切块蒸得稀烂的羊肉,裹到馍里,麻麻溜溜两下里一卷,递给摊前一位食客。那人接将过来,分明有些烫手,嘘着哈着,却也到底不管,低着头就是一咬。那馍里羊肉本来汁丰肉美,被这一挤,汤水淋漓,泛着红艳艳的油汁,顺着馍面直流淌下来。
      珠儿本来噙着香茶,这一下更觉得满口生津,这才想起原来路途颠簸,午饭也没好生吃得。低头往腰间翻翻荷包,要想翻一个银锞子出来,此时非年非节,她又一贯使丫头用媳妇的人,哪带得有?翻了一阵,最后拿出一小截白蜡蜡的东西,好不犹豫了一下,在那媳妇儿眼前一晃:“这个你要么?”
      “这是什么?”
      珠儿有些脸红:“这是沉香,最上品的,有道是‘一白二青三黄四黑’,这一种可是……”
      那媳妇儿又问:“做什么的?怎么用?”
      “是放兽炉里,燃两块炭,把这香扔进去,焚起来,一屋子都喷香的,好闻得很呢。便屋子里有些秽气,也都消了。”
      那媳妇子想了想,欲待摇头,后面燕无双早冲上来,连沉香带捏沉香的那两根手指,一把抓住,往前拖着就走。珠儿“哎呀”一声,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转头一看,顿时怒道:“你又做什么!?”
      燕无双甚没好气:“你看看你!可丢脸不丢?什么乱七八糟东西,拿在这里跟人家换……”
      “便是丢脸,也不丢了你的!”珠儿大是恼火,一面使劲往回抽手,怒道:“什么手!死一样硬!”
      燕无双慌得一松:“怎么了?捏疼了?”
      珠儿拽回手来,只见那手正正反反、手心手背,好不红红白白的,印着燕无双的大手印子,五根手指统被捏麻了。指尖上拈的那块沉香,本来绵软,被这一捏,碎成粉屑,从手指缝落出去,撒了一身一地。燕无双见势不妙,慌道:“姑娘要是喜欢烙馍,我知道一家味道最好的,咱们这就过去?”
      珠儿哪里理他?只顾昂了头向前急走。燕无双慌忙跟来,欲待献上些小意殷勤,努力巴结,平时不操练,急切怎么挤得出口。屁颠颠跟了半晌,见她走动间甩着两只小手儿,被他捏过的那一只仍是红的红,白的白,重伤不愈,不由不顿生怜惜,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一步抢上去,把那手又重新握将起来,只这回却倍加了小心,握得那个柔情脉脉,肉麻兮兮。
      珠儿挥手欲甩,这回握得虽松,却怎么也甩不脱了。试了两下,只得罢休,且由他握着,到底是个不理他,闷着头儿自走。燕无双第一步得逞,小心翼翼陪着笑脸儿,低声道:“好姑娘,是我不对——还疼不疼了?”
      珠儿冷然半晌,方道:“也没见这样人,甚么都跟人不一样!便是一只手,生得也与众不同,硬得来!”
      燕无双陪笑道:“我们男人家手,自然比不得姑娘们软活。”
      “就是我几位哥哥,也比你软活多着,”珠儿冷笑道:“好象七哥哥,手也是硬的,人家是硬在骨子里,哪象你?尽是皮硬,一手的茧子……”
      燕无双一凝神:“七……七公子?东方明玉?”
      珠儿白他一眼:“就是了。要是让他知道,今天下午你都做了些什么,我看呵,你也不必再去招惹什么北宫家的姑娘了,眼见着,就是一个稀烂、摧枯拉朽、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燕无双嘿嘿一笑:“照你这样一说,什么时候,倒真要见识一下了。嘿,‘天意渺渺’,果然有那么玄乎么?”
      “玄乎不玄乎,最好还是不要见识吧,”珠儿哼道:“别的我不知道,饶是南边情四哥那等厉害,烟雨流花,往年每次比剑,总还是输他一筹,你这胚子……”
      燕无双又道:“情四……就是你那文采风流、天下无双的……”
      珠儿这回却不答了。一低头,看看两只手还牵在一起,嘿然道:“你还不放开,要拿到什么时候?”
      燕无双一肚子酸溜溜的,却也只得放手,讪然道:“那么你将来,总要嫁给他的了?”
      “不嫁给他,难道嫁给你?”
      燕无双哑口无言,好在那饭馆也到了,举步入座,倒也掩去些许窘态。当下跟店家点了烙馍、菜蔬,珠儿却道:“我还要些儿酒,就是你才刚喝的那种。”燕无双一怔:“那是烧刀子,太烈了,不大适合姑娘家。你若要喝,还要温和一点的,店家……”
      “就是烧刀子,”珠儿断然道:“拿一坛来。再者,这里也不是喝酒的地方,我们到河堤上喝去。”
      “河堤上?”燕无双更是犹豫:“这里可是悬河,堤上风大,怕不吹着你。便是酒菜,也吹凉了。”
      珠儿冷笑道:“亏你还是个强盗!又怕风、又怕雨的,做成这副德行,没得教人看着羞耻!”眼看店家拿酒菜过来,却向他们要了食盒,吩咐都拾掇起来,又向燕无双道:“还不快拿上呢,并这坛酒——你既一意要跟来,姑娘乐得用用你,倒好个苦力。”
      燕无双阻止不得,只得一手拿了食盒,又一手提溜着那酒,跟在珠儿后面,直往北门出去。出得城,越过护城河,展眼一望,前面一派平原上,那黄河进入下游,河面开阔,流势平缓,渐渐带不动泥沙,沉淀下来,河床不免愈堆愈高,两岸长堤也就只能直往高里筑去,到如今,早已拔出平地数丈,从开封起,将黄河束成了一道半天里的悬河,迤逦自西边来,两头望去,直不到边。
      珠儿一直爬上悬河大堤,那风果然是烈的,吹得裙裾飞扬,向后展开,有如旗帜。而那万里长河,则象一匹浆黄色的平滑缎子,却是风吹不起,映着秋天的日色,波光涌动,从天际闪耀而来。远处白帆点点,近外也有一片孤帆划过,船头切着平整的水面,掀起一小片白色的浪花。整个景象扑人眼帘,只觉一片莽苍苍的,逼得人无言可处,半晌,方道:“每次往北边去,从码头上渡河,可恨都闹闹腾腾的,到今日,才得尽兴看个仔细。”
      燕无双却只是惦记着酒菜:“看便可以慢慢看,左右这河也跑不掉——菜可要凉了,还不坐下来?”
      “原来跟海上有这等不同。那海,看着直让人心灰,这里却……”
      “跟海上自然不同,”燕无双从食盒里一一掇出菜来,又一巴掌拍开泥封,将酒水注入两只青花粗瓷海碗,递将过去:“来,喝酒,喝酒!”
      “好,且喝酒!”珠儿倒也爽快,接过碗来,仰脖子便是一口,顿觉一道火线猛可里从喉头直窜烧下去,一时让它烧蒙了,搂着脖子咳呛起来。
      燕无双笑道:“我早说你喝不惯。”
      珠儿缓过劲来,却大叫道:“好酒,好酒!”话音未落,咕嘟一声,又早吞了一大口。
      “呵,却不要喝急酒!”燕无双叮嘱一句,见她不应,笑着摇头,也便喝了一口,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乎山水之间,只看可人儿举手投足,早透着格外醺然。看得许久,珠儿蓦一回头,四道眼神便撞在一处。燕无双本待要避,不知怎么地,却又没避,只是笑吟吟凝视着她,便见她本来兴奋的表情微微一顿,忽然道:“燕大哥,跟我说,你这算是喜欢我么?”
      燕无双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觉胸怀里扑腾扑腾,那一颗心,早又禁制不住,直打鼓似跳将起来。珠儿见他不答,不知为着什么,微微叹了口气,自管向空碗中倒了酒,端起来,向着河岸走了几步。
      燕无双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忽然觉着,原来这刁钻女孩竟也不象他以为的那样快乐。这一步步走动中,裙裾飘飞,仿佛竟有丝丝伤怀,从那月华裙的裙裥里,泄露消息。心中一动,只恨不得就上前去,用这双大手,将那所有的烦恼统统挤将出来。寂静之中,忽听得一阵朗吟之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就连这声音都是悲郁的,完全不象她的年纪。燕无双听了一会,觉着不对,走过去一看,顿就慌了神,却见珠儿腮上亮亮的,闪着的可不是两道水痕?不知什么时候,竟就醉得落了泪。见他过来,索性手臂一扬,那碗酒只喝了一半,往上一泼,亮晶晶化为一帘水线,稀拉拉落到黄河里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燕无双怀里一沉,珠儿已经倒了进来,烧刀子发作极快,整张脸霎时都烧得红透了,犹还挂着泪痕,两只手软软的,向他怀内直探过来,揪住他前襟上的衣服。
      “我早说过,不要喝急酒……”
      珠儿却再听不见,只是酣酣醉倒在他怀中。燕无双整个胸膛,一时都让她给揉弄得酥脆酸痛,大气也透不得,小心翼翼抱她坐下,双臂朝外弹出一团内气,挡住堤上劲烈的罡风。只觉世界在这一刹,竟仿佛时光凝止,背景也被过滤掉所有的纷繁琐碎,一时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个人,以及被这个人所感叹的,那一条河。
      那条河依旧从天而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头。而怀里的这个人,睡得越发沉酣了,酒红也在渐渐褪淡,如今是桃花般一脸粉红,猫咪样倦在他怀里,温驯而乖巧,只有脸上那两道干了的泪痕,还在脉脉地向着不复回头的大河,诉说某一段不为人知的少年心事。
      燕无双屏气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渐觉得天光暗了下去。朝西边一看,霞光水色映成一片,那轮落日跳入水波,已经快要没顶了。怀里人仿佛掐着时间,也有了动静。燕无双低头看时,便见那两扇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葡萄般的眼眸在暮色中又有些泛紫,晶晶地睁开来。
      “太阳落水了。”
      燕无双一时竟没有话,呆呆地看着那对紫葡萄睁开来,又有些困倦地闭上,终于还是软涩涩的,从他怀里挣起身:“是时候,我该回去了。”
      燕无双只是没话,看着她站起来,将要走下大堤,却又想起什么,向香袋里只一拈,拈出个鸟卵大小的什么东西来,伸指向他一弹。燕无双伸掌接住,却是一只蜡丸,半透明的封蜡里,隐隐透出浓艳的红色,滴溜溜滚在掌心。
      “你请我喝酒,这个就算是回请,” 珠儿忽地一笑:“这是我家自制的碧华春,只剥开封蜡,放在一坛水里,融开便好了。跟你这酒大不一样,红色的,最好用绿盏子喝,见得鲜艳。只我四哥每常喝时,偏用紫盏,压住那颜色,说是象血……”
      说到这里,觉得又有些多余,住了嘴,转身下堤去了。下到一半,又道:“喂,别说我不提醒你——你带着刀,可要多小心些。”
      这句话过后,才真正去了。燕无双背转身,耳听得那步声带着酒后的虚软,一路向前,渐渐不闻。呆了一晌,眼前暮色愈浓,天际北极星早已冉冉升起。远处河面上,隐约流荡着数点渔火。奔放的黄河忽然间就被夜色改变了情性,本来浩荡浆黄的河水映着星影,显得深邃而忧伤,仿佛挟着永远也流淌不尽的千古愁绪,正自悄然东逝。

      燕无双第二天继续赶路,从西门出城,还是按着原来的行程,直奔单刀案先发之地,河南省怀庆府青龙寨。一路无话,只在修武县打尖时,却碰见一桩异事。还没进店,恰好遇着个人出来,朝着这边只是瞅。
      燕无双本来没情没绪的,被瞅了这么几眼,不觉注意起来,向那人一看,竟是个年轻姑娘,十八九岁年纪,眉眼乌黑的,漆一般浓得光亮,灼灼看着他。忽就来了劲,扬鞭笑道:“小娘儿们,只管看我怎么的?”
      那姑娘也不比他礼貌多少,冷不丁问:“你这马从哪里来的?”
      燕无双一怔,这才省得是遇上了北宫世家的人。细看那姑娘眉目,果然与北宫夏透着几分相似,笑道:“是你家主送我的,却又如何?”
      那姑娘冷笑一声,不再理他。走到树下解开缰,径跨上鞍去,打马欲行,忽又回头道:“不是看这把刀份上……”
      燕无双笑道:“我知道你含糊着它。”
      那姑娘大怒,蓦地拔剑,只听“噌”的一声,早是亮晃晃白光一闪,劈头盖脸削将下来。燕无双却不想一个姑娘人家,说动手就动手,翻脸之快,竟是生平罕见,这才恍然悟了珠儿那句话——但凡遇着个姓北宫的,你现在躺在地上,就是个稀巴烂——是个什么意思,大惊之下匆忙拔刀,却已迟了半步,又是从下往上挡架,力未使全,一下子磕在剑上,双臂顿时一阵发麻,险些儿握不住,没把刀给打脱出去。
      那姑娘见他仓促间竟挡住了,倒也有些讶异。上上下下又打量他一阵,方道:“这样刀法,算来江湖上也就一个。”
      燕无双一膀子酸麻,见她停了手,暗地里大透一口长气,嘿嘿一笑:“在下华山燕无双,不敢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姑娘北宫蓝,”那姑娘收了剑,却拿马鞭子指着他道:“今日有事,这次便饶放你。下次遇见姑娘家,记得嘴上放尊重些!再让我撞见,我管你燕无双、雀无双,一剑削去,管教你红丝丝血道子,无不成对成双,大家手底下见真章吧!”一壁说着,一壁打马,咯咯嗒嗒,自扬长去了。
      燕无双见她就此走了,好不暗抹一把冷汗。打过尖继续上路,不远就到了青龙峡口,把马交给山口守卫,径顺着青龙河,钻进谷去。这一进来,便见得青龙寨北绿林排名第三,果然有些道理。单看这青龙峡,就是典型的绿林地势,险恶非常,整个大峡谷长达二三十里,两边高山夹溪,谷幽峡深,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景致倒是好,也不必象那些世家园林堆山叠石,人工弄巧。一路沿河上行,便见秋色点点,满山上乱缀红叶。那河水则是清绿的,印着石头上的苔痕,更加青碧透澈。哗哗流淌着,间或由于山石碐磳,跳出一小帘巴掌大小瀑,串珠飞滚,生动可爱。山里的空气也都洁净,深吸一口,从喉头到肺腑,清凉爽彻。
      一路往上,山道曲折,人迹罕有,河水在空谷中断续跌成九道飞瀑。直到最后一帘瀑布,沿着支流岔进去,上得半山腰,一座木屋子前面,好容易才见得一个人。却是个女人,这凉天,还坐在那溪口大青石上。山里冷,还没入冬,倒先穿了袄,只是袄子有些不大合身了,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愈显得人瘦怯可怜,正握着一把木梳子,慢慢地在溪边通头发。
      那头发跟她的人一样,乍看着,也是枯瘦的,抓起来统没一把,泛着焦黄。其实没什么可梳的,眼见那梳子一遍一遍,从上到下,愈梳愈慢,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梳头发呢,还是在想什么心事。到后来,索性不梳了,握着梳子,只是在那里出神。直到燕无双行走之际,轻轻带落一枚小圆石子,掉在水里,扑通一声,这才恍然惊觉。
      那女人一回头,看见燕无双,要待站起,坐了良久,却浑忘了双腿垂在石侧,却是悬空的,腰一挺,下面没有实地,顿往水中直落下去。
      燕无双吃一惊,此时相距尚远,也来不及飞身扑救,慌忙中一掣单刀,手一扬,便是一道电光直射水面。那女子落在刀面上,顿了一顿,只争这片刻功夫,后面早是赶到,一手兜腰搂将起来。另一手趁势抛出刀鞘,往单刀上只一套,打个旋转,带回来。
      倏落倏起,其实只是一刹间事。那女人吃这一惊,却不免骇得唇都白了,那梳子早不知抛在什么地方,一头枯发乱纷纷掩在脸侧,只露出中间两只眼睛,也是憔悴枯损的,看去犹如两口幽深的黑洞。燕无双只扫一眼,便避开去,松手放了她,一壁挂回单刀:“这样天气,弟妹怎么出门来了?小心吹坏了身子。”
      那女人约摸二十四五年纪,定定神,没了梳子,便用几根手指将撩乱的头发约略梳拢,往脑后随意打了个慵妆髻子,露出一张瓜子脸来。原来虽然瘦得走形,也还略存几分姿色,这时站稳了,勉强挣出笑容,低声道:“原来是燕大哥,好久不见。”
      燕无双说着话,人已往木屋走去:“吴兄弟还好?”
      这女人却是单刀案中第一例——青龙寨二当家力劈千家吴正道的妻室,听燕无双这样问,只是苦笑笑:“有什么好不好。”
      燕无双当此境地,却也没什么话可以安慰,只道:“弟妹放心。单刀案的凶手如今已被拿到,正由洪泽水寨的弟兄们押解过来,总要在他身上,找到吴兄弟的治法。”
      吴夫人勉强一笑:“全凭燕大哥作主。”
      燕无双听她说得婉弱任命,微觉恻然,咳嗽一声:“虽说吴兄弟病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弟妹还该自己保重才是。”
      吴夫人忽而抬头,黑洞洞的眼睛睃了他一下,却不作声,双手提着裙裾,先一步进屋去了。那木屋一明两暗,明间里烧着火炉,炉上炖着褐黑的药罐子,烧得“卟噜噜”响,满屋子药气腾腾的。一个中年儒生带着药童,正在那里看火,看见燕无双进来,顿时“哟”了一声:“原来总寨主来了!这一阵子好忙?打总不见了。”
      “有劳安先生挂记,”燕无双道:“老吴吃了药,可见些好?”
      “这药不是他的,”那儒生名唤安济世,却是怀庆府的秀才,学文不成,改行学医,不合挣了些声名,就此被青龙寨强掠上来,作了众强盗们的看护:“他还用得着吃药?倒是嫂子这模样,看着熬不下去了。我所以弄点补血养气的方子——可也不见好。”
      燕无双听他这样说,便往东屋里去看吴正道。几个月没见,瘦成了一把骨头,被厚厚的棉被一遮,只象底下没盖着人,平平的,并没个起伏。只看一眼,就知道只是苟延残喘,剩下那半口气儿,也只是风中之烛,保不准得很。虽说如此,到底还是问了声:“原来如今没再锁起了。”
      安济世见他问得无聊,却没答理,只向药童道:“差不多了,端下来,给夫人送一碗去。”
      燕无双没得搭话,只得道:“这吃的是什么药?怎地弟妹也这等瘦了?”
      安济世觑他一眼:“总寨主也清减了。敢是这一阵子,忙着抓贼——可抓到没有?”
      “拿到了,洪泽水寨正带着过来呢。”
      “拿到了?”安济世倒起了几分好奇:“那是什么人?又用的什么法子?我倒罢了,连百草堂也诊不出来,这就透着奇怪。”
      “这还得再问,”燕无双道:“那厮好小年纪,只十七八岁,所以后面有没人指使,还要一总问个清楚呢。”
      “十七八岁?”
      “正是了,这等年纪,下得这等毒手,我总是饶不了他去。”
      安济世默然。停半晌,却踱到吴夫人那房里去,看她喝药。那药放了这一会,天冷凉得快,已经可以入口了,吴夫人却只是出神,见他进来,才慌得拿起药碗来,赶忙喝了一口。
      安济世微微摇头:“这又在想什么?一个女人家,偏就有那么多心思!不是我说,朝廷家是有朝廷家的礼法,你索性殉夫死了,还有个烈女牌坊——这山寨里面,难不成也有牌坊不成?自然也有山寨的过法,到时候自有总寨主、秦寨主给你作主,再觅一段姻缘。人活一世,图得什么?饮食男女!只要两样儿都是全的,有什么好想不开?”
      吴夫人勉强一笑:“安先生就单会替别人说漂亮话儿。你自己……我只后悔,男人好时,没跟他好好说的,好歹打发了先生下山去吧——只是现在后悔,也是晚了。”
      燕无双在堂屋里,听见这段说话,却是不对胃口得很。要待插腔,这两人自管聊他们的天,他总不好硬生搭上。只得倚着条案,看那药童又在炉上烧起一壶白水。正百无聊赖,门前脚步声响,便是一个人急匆匆撞将进来,刚一进门,就直笑道:“今天刮得哪阵神风,却把这稀客给吹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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