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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东方明珠 ...

  •   这一阵失望却是好没来由,燕无双勉强辞了北宫夏,只觉一肚子没情没绪。无精打采往前驰到徐州,按原计划,天色若早,便该继续西行,穿城而过,如今却是作怪,才刚进了城门,要待拐往西街,那马竟仿佛少了它的草料,说什么也不乐意多走两步,竟原地打起圈圈来。燕无双勒着缰,一时犹豫不定,既不前,也不后,在街上旋来旋去,差险险挡死了路,好不惹人骂了两声,索性跑回来,就南城门口找家酒楼,靠窗坐定,探头去看那城下动静。
      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北宫世家华丽繁缛的车队才到,拖拖拉拉走过长街。燕无双打个响指,随意放块银子,就唤个酒保过来,让去打探车队在哪里落脚,今晚在不在城里过夜。那酒保见了银子,哪有不尽心办事的?不多久探准回报,车队一行,连辎重带人马,统统进了扬州东方世家在本地的世产清华园,正在安顿,卸车放马,看情形,今天不会再动身。
      燕无双不作声听了。遣去酒保,看看已到正午,本是饭时,这时居然会没一点胃口,只空着肚子,喝了半斤闷酒。忽地情绪激动起来,大踏步下楼,也不骑马,在街上问明清华园的位置,径自走去。一直到得园子边上,被那道砺粉墙雪白的横在面前,一晃醉眼,方才蓦地醒过神来,不知如今巴巴地凑到这里,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在粉墙边来来回回,又旋磨半晌,说也奇怪,恁有决断个人,今日不知在哪里踩到一脚的牛皮糖,但一拔腿,千丝万缕,藕断丝连,说什么也挣不开去。又徘徊一阵,幸喜清华园选地偏僻,陋街深巷,撞见他这副怪模样的人却少。一时想了又想,毕竟酒后思量,比不得平日周全,忽然一咬牙,瞅着四下无人,打粉墙边直跳进去。
      那粉墙里便是清华园的后园子,除了清泉激石,水声泠泠,一片静悄悄的。那园子里的人,刚来了远客,都在前面忙活。客人们长途旅行过后,或者与主人共叙情谊,或者到卧房歇脚,却没人有闲情到这僻地来。燕无双看得清楚,那时正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鹰视狼顾,支楞着一双耳朵,借着梅竹掩映,一径里往园中摸索进去。
      这后园子里,景致却颇不错。偏东处堆叠起好一座假山,山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高高的引来一道清泉,曲里拐弯,绕山抹石,转过半山腰的一座半间亭,激灵灵泻将下来,落到底下的池塘里。那池塘里种满荷花,此时花期已过,却仍剩得满池老莲,芰柯亭亭,沐着秋气,一派里池沼清冷,别有一种不染烟尘的况味。
      燕无双摸过这座假山,再往前,走不多时,便是个六角形的月洞门。门外又是一重院落,仔细打一眼,也是静悄悄的阒无人迹。里面也有一番亭台泉石,山池水阁,正看着,只觉鼻端暗香隐隐,秋凉天气,丹桂飘香,却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随风暗送,薰得人遍体酥透。
      燕无双在月洞门外看得仔细,隐约听得远处人语缥缈,忌惮着北宫夏,毕竟不敢十分靠近。只是在卵石小径上来回徘徊,偶一思量,自家也未免觉得好笑,不知干出如今这番蠢事,究竟倒是为着什么?莫非就是……为了再看看那双眼睛?不料想一下子被帘子拉起来,连个最后一眼也没见着——只是,便看了又如何?
      这样一想,愈觉得可笑了。只是可笑归可笑,想便这等想,要待拔脚离开,那牛皮糖可粘得靴底忒紧!来来回回踱了许久,那心里头痒痒儿的,纷纷乱乱澄不清,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怪味儿。有一些兴奋,又有些忐忑,还掺着几丝恐惧。好象前方的景象,这是第一次,不再向从前那样,总是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掌心。而那把握不住的东西,到底又是什么?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月洞门外却有了细碎的步声。两个女子渐渐走近,一路说着话过来。一个道:“姑娘今儿兴致倒高。路上走了这些时,也不累,还有心情来这里赏花。”
      另一个想就是姑娘了。说出话来,声音清脆娇软,听在耳朵里,有种玲珑粘腻的透明感,百般形容不出那种华贵天成,只听她道:“本来在车里,就已经闷了半天。难道到了这儿,还要在屋子里再闷上半天不成?”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便进了门。燕无双掩在山石背后,偷眼看时,便见两幅罗裙从眼前迤迤逦逦拖将过去。丫环穿着湖蓝裙子,那姑娘却是一袭时下流行的月华裙,走动之间,五色华光从裙裥里时绽时露,十分美丽雍容。再往上看,那月华裙上面,却只是件葱白暗花短襦,一简一繁衬在一起,华丽清纯兼而得之,另有种正当年华的活力,犹如丹桂之香,从那行步举动中,不知不觉,四下里弥漫开来。
      燕无双心里有些紧揪,被那月华裙牵着视线,一边可劲儿回想车厢里那姑娘的着装。想了半天,索性连五官都忘却了,只记得那双紫如葡萄、深如清潭的透澈眼眸。干咽一口,便听那姑娘又道:“宝檀,你有没有觉得,这次到南边去,大家都有些儿怪怪的?”
      那叫宝檀的丫头道:“姑娘是觉出什么了么?”
      “也没有,”那姑娘道:“只是……说不上来……而且掬烟待我,好象也不似往日。那日,我那般跟她陪了礼,按说一天大事也没了——想是如今大了几岁,比不得小时候吵闹玩耍,她后来还是不自在,总觉拘束得紧。”
      宝檀轻哼一声:“还不是四爷脾性儿太好,宠得她就没个斤量了。姑娘还把这放在心上?理她呢!不自在也只是她的。”
      “你说四哥脾性儿好?”那姑娘颇不以为然:“原先我倒也这么以为,那日才知道,原来也是个忍人。掬烟服侍他那么一场,怎么说也是尽心尽力,难道就没一点看顾?当着众人的面,就那样损毁她!”
      宝麝冷笑道:“姑娘这话,可就让人不懂了。莫非掬烟跟姑娘呕了气,四爷不护着姑娘,倒该纵着丫头,来跟姑娘上头上脸?毁她是为她好!不是我说,四爷那心,跟七爷一个模样,看去恁平易温文,要论就里,深得那还有个底子也怎的!姑娘若只看他素常举动,说句实话,也就是竹篮打水、上树摸鱼,不止白费力气,错得那还有个谱儿?”
      那姑娘疑惑道:“你的意思是……”一壁问着,一壁就侧转身来,只管大睁了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眸,盯紧了那丫头。
      那丫头到底回答了些什么,燕无双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只见那双眼睛,依旧葡萄般晶莹,却又不象路上乍相逢时,映着大红车帷,衬着车厢里的幽暗,泛着那样魅惑的晶紫色了。心里却仍是砉然一下,好比庖丁解牛,一刀下去,爽然澄清,刹时之间,整个胸腔之内,便只剩下一团涵容不了的狂喜。
      自然也就是狂喜过甚,一时竟忘了掩蔽身形。那姑娘一转头,还没听宝檀说话,眼眸一转,就看见山石边上鬼鬼祟祟,竟还藏着个人。微微一怔,那时却不言声,直等宝檀说完了,方道:“嗯,说得也是。唉,走了这会子,却有些口渴了,烦着你,帮我倒杯茶来。我在上面亭子上歇会儿——哦,不喝这里的新茶,叫赵嬷嬷开箱子,拿去秋制的冰麝菊花茶,再加两枚红枣,在炉子上炖一会儿,拿过来。”
      燕无双见她要遣开丫头,心头狂跳,那手按在石头上,竟微微有些发颤。便听宝檀道:“我看姑娘这几天,也象是有些上火。那就不加红枣,加两片雪梨,怎么样?”
      那姑娘点点头:“随你。要是待会儿,赵嬷嬷找你有事,茶煮好了,让宝麝送来也成,白闲着她作什么!”
      宝檀笑道:“还是我来好了。一直有些话儿,要跟姑娘说,被宝麝这蹄子厮缠着,哪里得个机会!都说圣人心有七窍,这蹄子可是开了一窍的!姑娘身上,要想指靠着她……”一壁说着,一转身,步履轻捷,绣带飘飐,三两步出园,穿花拂柳,一路去了。
      珠儿见她去远,这才改了脸色,止不住有些好笑,对着那湖石道:“出来吧,难不成还在里面藏一辈子不成?”
      燕无双吃她这一说,才一摇身,从石缝里钻出来。见没有人,胆子油然见长,涎着脸向前就是一躬:“在下燕无双,多谢姑娘成全。”
      珠儿轻哼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骗了我们家一匹马去,还嫌便宜不够怎么的?要找二哥那匹乌云盖雪,在侧院马厩,你这可走错地方了。”
      燕无双被她两只大眼睛骨碌碌这么一阵子看,骨子里都是酥的,只道:“姑娘知道,我自然不是为了马。”
      珠儿却看不上他这模样儿,懒得答理,一转身,顺着卵石小径往园子深处走去。燕无双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半晌,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珠儿冷笑道:“你在哪里见的规矩,姑娘家的芳名,随便说与强盗听?”
      燕无双笑道:“姑娘的芳名,不肯说与强盗听,却单肯替强盗打掩护,在丫头们子面前弄虚头。”
      这话却说得造次了。珠儿只一听,勃然大怒,回身看他一眼,急步穿过水廊,走向那池中假山,走得急了,山脚下险些被裙子绊跌一跤。一时在山上左转右拐,莲步匆匆,早到了山腰半间亭。那亭子依山而造,见缝插针,只得三根柱子,撑起三角飞檐,煞是别致。更别致的是那楣子上,不知作什么用,还悬了块石磬,底下石桌上一个石盘子里,搁着个小小石槌。
      珠儿甫一进去,立刻抓起那石槌,虚虚对准石磬,一返身,向燕无双道:“我数三下,你不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园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假山累得高敞,俯视全园。燕无双本是强盗踪迹,怕人看见,哪敢上来。在山脚下只是仰头看着,听见这话,自然大惊,要待跟她陪个礼,平素霸道惯了的,这急智一时却生不出来,只得道:“好姑娘,别生气,是我说错了话,你大人大量,饶我这一次。”
      珠儿哪里理他?只顾道:“一!”
      燕无双无奈,忙又道:“我这一走,以后往哪里再去找寻姑娘?好歹把名字告诉了我吧!”
      “二!”
      燕无双见势不妙,只得撒腿就走。慌乱中也不抓寻路径,拣了最近的一段白粉墙,就跳过去。哪知那墙竟象是活动的,这一跳下去,原本就该落在墙边,不图眼前一花,但见四围花木一阵乱转,那墙头看着倒更远了。情知有异,在林木间又跃得几跃,只觉方位变幻,一抬头,竟又转回假山之下。
      珠儿见他纵来跃去,结果又跳将回来,不觉好笑,却仍是板了脸,手中石槌往下一指:“这回让你识得我家厉害。我也不必击磬,左右你也跑不了,在这园子里,饿上个三天两夜,就等着大家来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了。”
      燕无双听她不击磬,左右有她在,出不出得去,倒还不放在心上。在山下仰着个头,只是皮着脸跟她蘑菇:“饿个三天两夜,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未免又要麻烦姑娘,时时惦记着,生怕俺饿死了,不免三天两头,往里送进饭来。”
      “你倒是想得美!”珠儿冷笑道:“哪个有闲心给你送饭!也没得那闲空。我只明日便要起程,到济南府外婆家去了。你自管呆在这里,多多喝些西北风吧,左右你们做强盗的,寻常也喝得多。”
      燕无双一激灵,陡地抓住话里玄机:“原来姑娘是北宫世家的亲戚。”
      “那是你的运气,”珠儿冷笑道:“也只是咱们家好性情,但凡遇着个姓北宫的,你现在躺在地上,就是个稀巴烂!还能在这里跟我磨牙?”
      “耶乐!”燕无双咋舌道:“照这样一说,北宫家的姑娘,下次还是躲着些儿好。那不知姑娘又是那家的?四大世家累世通婚,敢情也是个复姓了?姑娘是从南边来,东方?南宫?”
      珠儿冷笑不语,半晌,方道:“便告诉了你又如何?姑娘东方明珠,明明如月之明,连城拱璧之珠——你如今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燕无双磨破嘴皮子,好容易套出她的名字,正是一腔子乐不可支,欲要再问下去,忽听脚步声响,却是先前那丫头又回来了,托着个茶盘子,怕茶凉了,直是脚不点地,一路急掠过来,慌又躲到假山后面。
      宝檀早看见珠儿坐在亭内,一手撩着裙子,拿着茶就直奔上来,在山道上千折百回,好容易跨进亭内,便见她正拿着个敲警磬的石槌子,在石桌沿上来回研磨,不由笑道:“姑娘这回等急了吧?想不到赵嬷嬷而今也胡涂了,竟找不到箱子钥匙。怕姑娘等着,没奈何,只得硬把锁给拧开了。刚一拧开,偏钥匙也找着了!你说……这老人家……”
      珠儿却不吭气,放下石槌子,拿过茶来呡了一口,这才道:“我有什么好急的?又不是个生八哥儿,关在笼子里只是撞不出去,叽里呱啦鸟语,直没有半句人话。”
      宝檀微觉奇怪:“姑娘不急就好。茶还合口么?”
      “茶倒是好,”珠儿道:“就是园子如今看着,不怎么样。天知道六叔怎么回事,也忒好性儿了,纵得下人们这样!也不勤收拾收拾,还‘清华’呢,这都什么天气了,刚才还有只绿头苍蝇,你是没见,好大一只!在这里飞来飞去,让我一槌子给砸得死了,落到下面石缝里,不信,你下去找找,指不定还能寻见。”
      宝檀见她说话奇怪,一时摸不头脑,回道:“这时候,苍蝇是没死绝。再等天凉些,也就没了。除非厅屋烧着地炉,它们知道冷暖,往那里钻。不过也都没什么神气了,紧巴着墙壁不动,要打也容易。”
      “那倒是,”珠儿点头同意:“只是刚刚这只苍蝇,掉到山缝里去,急切间找不出来,再过几天,不知道会不会臭烂了,坏了咱家这一池子好水。”
      宝檀微微一笑:“姑娘管得倒宽。但凡把这些细心用在自己身上……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
      “说到原来四哥教训丫头,归根结底,倒是为着她好,怕我将来……”珠儿说到这里,忽地轻咦一声:“你是这意思么?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么捉摸着,”宝檀道:“七爷给姑娘怎么打算,我们做丫头的,怎么知道?但凡七爷心里,有脸子上一成洒脱,倒又容易说话了。只是论姑娘的年纪,这事也该有个影儿了。眼前这三四个人,西边远大爷是成过家的,剩下也无过就是这么两家,要么是四爷,要么是二爷。依我说,姑娘有事没事,疏远点四爷也罢了,就当是给七爷提个醒儿。”
      珠儿大奇:“为什么?人都说四哥好,便是先前我以为他忍,照你这一说,原来不是忍,倒是为着掬烟,下意体贴,用心多着了。那怎么不好?”
      “我也不是就说四爷不好。我的意思是,依姑娘的性子,倒是二爷更配着些。二爷若是对你好时,那是好在明处;便是不好,也不好在明处……”
      珠儿扑地一笑:“那合着我,多半是不好在明处了。你看那天我赢他几个子儿,跳得那样!比起别的哥哥们,便是九哥,比我也大不得几岁,别说几个子儿,甚么不肯让我?”
      宝檀叹口气:“其实姑娘要不是现摆着身份,跟七爷这么亲,便降降格,嫁给九爷,也还罢了。”
      珠儿直是摇头:“你也实在是没得好说的了,作什么巴巴提起这事来?难不成我就一定要嫁人?我就不能不嫁?”
      “姑娘又说糊涂话。”
      珠儿一转念,笑道:“倒是糊涂话。其实天地生人,早有月老那根红线牵着,枉费世人许多心思,还不都是徒劳。依着我,四哥就最好不过,那样的文采武功,风流蕴藉,神仙般一个人物,正是天下无双,遗世独立,我不嫁给他,却还嫁给哪个?”
      宝檀见两人越说越不合槜,暂且闭了嘴。要待找机会再从容进言,却见珠儿喝了半杯茶,一拂袖,径往亭外而去:“也呆了些时候,省得他们找,咱们还是回去吧。”只得收起茶盅,随后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步下假山,从荷花水廊上裙带飘飘,直走过来。宝檀跟在后面,忍不住又道:“姑……”
      珠儿见她冷不丁只说一个字,不觉奇怪,扭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却见宝檀双目紧闭,整个人往左一侧,半身一倒,就软搭搭挂靠在栏杆上。那手上茶盘子滑塌下来,将要落地,早被燕无双掠将来,一把抄起。
      珠儿又惊又怒:“你把她怎么了?”
      燕无双却不回答,一手拿着茶盘子,脸上半是怒,半是笑:“姑娘倒是骂得我好!人家便是神仙人物,天下无双,文采风流,我便又是苍蝇,又是八哥的——只若这样时,当初在路上,又何必那样招惹我?”
      “我招惹你!”珠儿靠近去,见宝檀呼吸绵绵,这才放下心,冷笑道:“白没见这样没面皮、没跟脚、眼皮子浅的人!一路上又是偷抢拐骗,又是摸园子打丫头,原来倒是我招惹了你!姑娘白看你两眼,也不过就是没见过强盗胚子,又那人模狗样,打树杈子里跳下来,当个西洋景,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随意取个乐子罢了,想得你倒挺美——是姑娘招惹了你!你原来是那皇宫内院,三丈长裹脚布里裹着的小金莲儿,看也看不得!”
      燕无双让她这一通话,顿时说得哑口无言。珠儿也没想自己什么时候,竟多了这副好口齿,见他服输,乘势一挥袖口,冷笑道:“我也不管你,你自管留这里陪丫头吧。要说这里出去的路径,丫头也知道,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从她口里套出话儿来了——刚才你也听见,我这丫头子,还算有那么些心机。自然你也本事不小,你俩个慢慢玩吧,姑娘可不奉陪了。”
      一壁说,一壁转身便走,雄纠纠走到月洞门口,就要跨步出去,一个撑不住,忽地“扑嗤”一笑。情知不妙,再要板起脸来,那燕无双何等机灵,早闪身过来,拦在她面前。往左走往左一拦,往右走往右一拦。两人之间只隔着个茶盘子,珠儿又不能往上撞去,一时急了,怒道:“让开路!”
      燕无双哪里肯听?只是涎着脸道:“好姑娘,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就算在下想得忒美了,姑娘原不是那意思,在下这一来,毕竟是为着姑娘,还是姑娘费个心,送我出去好了,见情见情。”
      珠儿冷哼一声,欲待不理,眼看这月洞门口并无掩蔽,若此时前院恰有人过来,看见两人在这里混着厮缠,真正没一些个模样,却有些急了。又跟他硬得一会,只得道:“你进来,我告诉你。”
      燕无双却不信:“姑娘赚我。等我进来,多管你又跑了。”
      珠儿冷笑道:“姑娘可比不得你们男人,说一句话,还要四匹马来追。姑娘一句是一句,落地生根,你既不信,又缠我做什么?不怕我把你领进死门,永生永世,不得出来?”
      燕无双见她恼了,不敢再别扭,果然进园子来。珠儿这才心定了些,跟着也退回身,从袖口里摸出块粉蓝洒白花汗巾子,道:“矮下身子。”
      燕无双莫名其妙:“又作什么?”
      “带你出去也罢了,”珠儿打斜角儿折着帕子,叠成长长的一条:“只是我们家的机关,还不让你知道了个透彻?自然要把眼睛蒙起来。”
      燕无双见她那模样,似要亲手操作,却是求之不得,乖乖地一矮身子,把头直送将过来。珠儿叠好帕子,走到他身后,一边往前看着,仔细把那双眼晴蒙得严严实实,这才往后打结。正系着,猛可里促狭上来,双手猛一使劲,顿时把燕无双勒得,两只眼睛金星乱迸,又不敢运功抗拒,未免装模作样,低叫起来。
      珠儿忍着笑,得意之中,却忘了高手可以听声辨形,怕他看不见,特地牵起他一只手,道:“跟我来。”
      燕无双吃她这么一拿,只觉手掌心温温的,被几根柔若无骨的纤指轻轻挽住,心中一荡,一霎时,也不叫了,也不呼吸,也不敢乱动,那一种魂飞天外,只是迷迷糊糊地,什么爱物也似,被她左拉右带,一直牵将出去。只可惜这段美好时间,却是他奶奶短暂得紧,不一晌,两人一前一后,早是走到粉墙边上。珠儿便又转到他身后,舒开手指,去解那打得死紧的疙瘩。
      燕无双闭着眼,感受着那双小手在脑后一探一探地摸索,大气儿也不敢出。过得一会,却听珠儿道:“呸!只顾系得紧,解却解不开了!可惜了我一条新汗巾子,才用过不多几回。这样吧,借你佩刀一用。”说着往他腰间就是一摸,“呛啷”一声,抽出那把刀来。
      其实也可惜了这把刀。有道是:也曾威服三山寨,也曾摇动五湖海,赚得宝号名辟地,寒光闪动欲开天。如今被这只细胳膊拿住,看去颤巍巍地,一象是阴沟里就要翻船。珠儿好容易举起这把刀来,甚是气喘,且把刀片子架在燕无双肩上歇歇,忽地一笑。
      燕无双钢刀架颈,也没学得半分长进,听得她笑,问道:“你……”话刚出口,顿觉出那一把嗓音,也忒软绵绵的不象个话了。忙咳嗽一声,粗了嗓门:“你笑什么?”
      珠儿却道:“你这刀快不快?”
      燕无双不明白她甚么意思:“自然是快的。你笑什么?”
      “我在想……”珠儿说着,本来还是窃笑,蓦地越笑越开,却又不敢放声,抱着肚子只是直抖,抖得那刀扛在燕无双肩上,虽然刀身沉重颠不起来,隔着两层衣服,震得燕无双只是一肩子痒呵呵的,却听她笑道:“我在想……要是这刀太快,一下子拿捏不准,割下去,虽然……一不小心,却带下块头皮来,咯咯,以后再不长毛,咯咯……”
      燕无双听她笑得厉害,半带着恼火,索性自己去解那死结。一只手还托着那茶盘子,单用另一只手转回脑后,摸到那疙瘩地方,理清去势,内力运处,三下两下,早扯将开来,一转身,似恼非恼,盯紧了她。
      珠儿倒惊异起来,顿时住了笑:“见不出恁五大三粗,倒是个巧手儿。”
      燕无双也不理她,一回手,将那汗巾子塞入袖口。珠儿自然不依,逼上来便向他袖口去掏:“还我!”见燕无双举得手高高的,够不着,一时急了,抬腿往他脚上一跺,穿的却是双丝履,哪有什么作用。忽然想起手中刀,往那脖子上又是一勒:“还给我!”
      燕无双见她真是急了,只得讪讪放低手臂,由她掏得去。却又拿起茶盘里那杯茶,一仰脖子,连菊花带雪梨统统倒入口中,一咕噜吞下去,也不管水痕犹在,把那杯子往怀里又是一塞:“拿这个总可以了吧?”
      珠儿道:“也不成!这是六叔的杯子,你拿去怎么算?难道说我喝茶,还把杯子给喝到肚里?”
      “你只说掉水里好了。一个四面开花的破杯子,你六叔总不至于捞干了水来查?”
      “破杯子?”珠儿冷笑道:“你倒好个眼力!这北宋哥窑的冰裂纹,金丝铁线,不说好几百年了,如今就学着它,等闲烧还烧不出来呢——四面开花的破杯子!还不快拿过来!落在你这强盗家手里,左右也是鲜花牛粪,没得废了六叔好一套收藏。”
      燕无双只得又再拿出来。珠儿把那刀往他肩上一丢,早连盘子一把抢过。燕无双也就收刀入鞘。两人这下桥归桥,路归路,顿时两清。燕无双看看再没什么可资纠缠,站在粉墙边上,直看了珠儿半晌,实在延挨不下去,勉强道:“不知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吩咐倒是不敢,”珠儿笑道:“看燕大寨主这副模样,要不咱们还是尽一尽地主之谊,留下来吃顿便饭?”
      燕无双一笑,这一回只得走了。再看她一眼,听得墙外没人,一耸身,从墙上跳将出去。刚才落地,忽听珠儿道:“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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