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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   那時我總不受控制地要去想,八重雪得知橘的真實身份後,該是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反應他會不會就像我一樣,在收到林玉蘭的回信後,感覺到心肺撕裂一般的疼痛那種抽痛和絕望,時至今日,都留存在我心臟最深刻的感受裏。他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真的是不敢去知道。那時我唯一知曉的就是,在皇甫端華終於沒有忍住而趕去告訴他橘是中共特工之後,他用盡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也要把那個男人送走。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在那種重重封鎖之下,以怎樣的心境將橘送出去的。我只知道他為此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被服役八年之久的十七軍唾棄,被同生共死的弟兄辱罵,被冠以,通敵罪。西北戰場是不能待了,八重雪由於放走重要嫌疑人,而被立即逮捕,被直接羈押回南京。在南京,審訊他的並不只是南京軍事看守所。實際上真正對他施用大刑的,是國民黨政府的國防部軍事保密局(前身為“軍統”)。那種地方他能夠活著出來,可以算是從地獄裏走了一趟。在他被帶走的前一天,整個步兵警衛隊都受到紀律調查科的傳喚。而後,皇甫端華第一次做了逃兵。那些事情,之前耐心解答我各種問題的老兵是不甚清楚的。所以我不得不去詢問了另一位見證者,當時步兵警衛隊的幹事,我現在稱他為老於。
      “那時候我們都嚇了一大跳!咱們警衛隊第一次那麼混亂……唉,皇甫端華就那麼失蹤了,從此沒有音信。呵呵,要不是你找來,我都不知道,原來他去了美國,而且在外國那麼有名氣。我們這些老一輩的啊,天天看看新聞看看報紙,也很少關注外國的華人怎樣怎樣,慚愧哦。”
      我搖搖頭,表示並不介意,隨即又問: “橘被八重雪放走的事,你們都是事後被傳喚才知道的 ”
      “恩。誰都想不到他們竟然得到了消息,”老於低聲說著,聲音裏參雜著一些不明的陰狠意味,“多少年了,看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年在山西的時候,咱們從一個死人堆裏頭爬出來,誰能想得到,咱們中間就有奸細……”
      “您後來不也加入解放軍了麼 ”
      “哼,那是被逼的。咱們這些警衛隊的人,都受過軍座的大恩,誰都沒忘記過。你是美國人,我跟你說說這些也沒什麼。你知不知道,六幾年七幾年的時候我們這些人被整得多慘 ”
      多慘呢我低下頭,無法回答他。查過資料,所以我也知道,步兵警衛隊都是血性的漢子,到那個時候,被活活整死的不下十個,都是有名有姓,卻扔在亂葬崗了事的。都說時代,時代,那個時代,這個國家,原來人的生命能輕賤到這個地步。我不能說是誰的錯誤,也不能說誰就該恨誰。是的,至少他們從來沒有恨過皇甫端華。
      他們這些軍官士兵,誰都沒有料到是皇甫端華通的消息。而對於此事,他的日記上只有一段“我決定告知八重雪。他會怎樣選擇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不能這樣隱瞞他。也許這是一種幫助。”作結。他出於什麼樣的心理去出賣警衛隊乃至十七軍而將消息洩露出去,我也不能過多地揣測。也許,我只是說也許,他可能是希望橘從此在軍中消失,但又不希望八重雪為橘的死亡傷心。
      當天晚上,在軍長李玄明得到報告的時候,橘已經失蹤了。按照皇甫端華的說法,其實十七軍裏並不只他一個潛伏的特工,而是有相當數量的接頭人員和有準備的撤退計畫。正因如此,在八重雪沖過去扯著橘要他滾的時候,他才能那樣從容不迫地全身而退。
      “那麼,請問,您知不知道橘後來怎麼樣了 ”
      “橘啊……”這位看上去更為瘦削矮小的老兵眯起眼睛,想了很長一段時間,又抬眼看我,終於還是歎了口氣,“說起來,也算是有他的消息吧。大概六零年的時候,咳,不是正自然災害麼 公社裏頭也沒有多少吃的,孩子餓得哇哇叫。我呢,實在沒有辦法,就跑了一趟省城,想找以前的戰友借糧。你也曉得,他們中有些人,家裏頭有點門道,那年月裏至少能過得起日子。正好借糧的時候,就聽老戰友說,前些年有人在瀋陽看見過他。”
      “瀋陽 ”
      “啊,瀋陽。他們說雖然名字改了,但沒有錯,絕對是橘沒錯。說是四九年以後就被調到瀋陽軍區了。我是六零年聽說的,但按照他們的說法,早幾年,大概五六、五七年的時候橘就沒啰。”
      “沒了那是,什麼意思 ”
      老於看我一眼,又吧嗒吧嗒吸了兩口旱煙,這才慢吞吞地說了一句: “沒了,就是死了唄。啊呸呸!真晦氣……”
      沒了死了怎麼死的
      當時我只是整個人呆愣住,手中的筆在紙上劃出長長一條斜杠,完全不能接受老於的這種說法。橘算是共和國的功臣。一九五六年的時候,他也才四十歲左右而已,沒有道理會去世啊。所以我呆愣了半天,只能結結巴巴地問: “死…… 怎麼會是、是得了什麼病麼 ”
      老於很明白地嗤笑了一聲,那種嘲諷的笑容和語氣,和之前耐心解答我各種關於橘和八重雪之間問題的那位老兵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病死算便宜他了。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活該被打死才對。”
      那一句話所包含的惡毒情感,讓我至今回想起來,都不住地顫抖噁心。他是懷著一種仇恨到極點的情緒來說到橘的。作為當年步兵警衛隊的成員,老於有資格去認為,部隊遭受的失敗和他自己遭受的不幸,都是由橘和八重雪造成的。他恨他們。
      我打聽到橘曾經是瀋陽軍區某部隊偵查科的科長。之後再想問問詳細的情況,就被老於以記不清楚為由擋了回來。他不肯再糾纏於橘的問題之上。有什麼東西是他要一直隱瞞下去的。當時我急於查清橘的事,也就沒有過多在意,而是急匆匆安排了趕往瀋陽的事宜。我還是無法相信橘會不在這個人世了。我總想著,他應該還活在懺悔和痛苦之中,應該是一輩子都在向上天懺悔著自己帶給八重雪的痛苦才對。他怎麼可以死
      這樣想著,我立即撤銷了前往南京的行程,轉而飛往東北。那時我還在焦急等待林玉蘭的回信。但在此之前,我想我必須確定橘在什麼地方,否則這樣焦灼而坐立不安下去,也許還沒弄清楚他們的去向,我就已經被自己給逼瘋了。他們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他們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這句話,我曾經抱著日記和懷錶,默默念誦過無數次。只有這樣的信念,才有可能支撐我一直尋找下去,而不是半途而廢。
      找尋橘在瀋陽的情況是相當困難的。因為我只知道他叫橘,曾經是國軍第十七軍步兵警衛隊的副隊長,中共特工。但他撤退後應該是徹底改名換姓的,這樣查找起來就相當困難了。所幸的是,有幾位與我們家族有聯繫並在中國學術界、軍政界皆有些影響力的老先生答應幫助我找尋他的資料。然而一九四八到一九五六年這幾年整個中國都不算太平,瀋陽軍區也一直是防止反攻倒算調動重兵的重要地區,在這種地方查詢一九五六年、一九五七年兩年的資料,實在困難重重。更何況我是美國人。我沒有資格接觸到這種機要檔。所以,當從檔案館越級調檔複印出來的兩份調查報告和一份可以勉強稱為死亡鑒定的東西終於交到我手上之時,我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拼命壓抑的痛楚都讓在場幾位老前輩感到驚異。
      “這個人就是你要查找的人。後來是化名穆易的,一九四九年一一月到一九五六年二月,他在瀋陽軍區守備九師偵查科做科長。材料我們都看過……不過,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了,這個'橘'到底是你們家裏的什麼人 ”
      我輕輕搖頭: “不是皇甫家族的人。只是一九四八年以前,他與我的祖父在同一個部隊服役。”
      “也就是筆錄裏提到的國軍桂系的第十七軍 ”
      “是的。他們,曾經是戰友,一起參加過抗日戰爭……”
      這樣說著,我微抖著手臂一點一點打開檔案袋,抽出散發著油墨氣息的紙張。是新列印出的油墨氣息沒錯,但隨著我粗略看下,一股濃重的血腥卻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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