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六 ...
-
“我沒有背叛黨,背叛組織。”
“那你為什麼私自向資本主義的西方國家尋求聯繫 ”
“找人。”
“找什麼人 ”
“……”
“是否收到過回信 ”
“不,沒有,一直沒有任何回音。”
“一九四八年,□□所下達刺殺李玄明的任務你為什麼到最後都沒有執行 ”
“條件不成熟。”
“那為什麼阻止五零一三執行 ”
“……”
調查報告裏像這樣沒有下文的問話相當多。而這些問話,有相當一部分,我想我都可以代他回答。對他進行每一次審訊的相隔時間平均為四個小時,不分晝夜。刑訊為每三天一次,毆打次數不計。也就是說,在長達一個月的隔離審查期間,橘已經完全被當做所謂“敵人”對待。他真的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不,他沒有。至少我這樣堅信著。他只是很不幸地被人抓住把柄,並趕上了一場內部大清洗而已。那些似乎散發著濃重血腥的紙張被我僅僅撰在手中,近乎揉爛。請原諒我暫時無法用任何主觀詞句來形容自己當時的心境。真的,請原諒……對不起。
一九四八年六月,橘在脫離第十七軍後被轉移至大後方。在那裏,他擁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
一九四九年一零月一日共和國成立,橘被調至瀋陽軍區,擔任偵查科科長的職務,時年三二歲。他一直未婚,獨自居住在軍官宿舍中,過著極為普通而蒼白的生活。那個時候,也許偷偷查找八重雪的下落,已經成為他生活中唯一的期待。畢竟自從共和國成立,他也不算受到重用,更何況心中壓著那樣沉重的一個包袱。
一九五六年初,瀋陽軍區政治部接到一封匿名信,指控橘在第十七軍期間有通敵行為。僅憑一封普通的匿名信是不能輕易懷疑他的,但這封信詳細列舉了其在第十七軍中“令人作嘔”的行為,比如說——和步兵警衛隊隊長、共軍死敵八重雪之間的不正常關係。隨著橘向資本主義的美國私自尋求聯繫這個事實被披露,中共決定對其進行隔離審查。
一九五六年三月,“穆易”於監所猝死。死因:背腹部大面積皮下出血和脾血腫。
“叛徒就應該是這樣的下場。”
“他活該被打死。”
老於的話一遍又一遍在我耳邊震盪。我知道明明不是這樣的。我承認自己一開始對他有偏見,並厭惡他那樣對待八重雪和十七軍,可我,可我從來都不曾希望他死去!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因為接觸了大量當時中共特工的故事,我想我應該對他表示應有的尊敬。他從未動搖自己的信仰。哪怕這種信仰會毀掉他和八重雪之間僅有的那一點點希望。在別人眼中,他們是骯髒的,是不可理喻的。他和八重雪,就像個笑話一樣橫在當時的審訊人員眼中。更何況,八重雪的身份就放在那裏,誰又能相信,橘沒有因為對他動心,而有了背叛行為
但他為什麼最終還是選擇為自己的陣營效力,而非被策反是的,他連被策反的機會都沒有。他到最後都沒有讓八重雪自己察覺到他的身份。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背叛最初的理想他明明連最渴望的生活都可以放棄。
看完調查報告,我整個人就盯著手中那幾頁紙發呆,任淚水流淌下來,也不去擦拭。字裏行間那個接受嚴厲審查的男人,已經完全不是當年八重雪身後帶著溫柔笑意的橘。橘應該一身軍裝,叼著煙,目光淩厲地穿梭在十七軍駐地,或者如雕像一般沉穩地守候在八重雪身後。可是,也許對八重雪來說,橘就像個夢境,讓他醒後更加絕望,抓不到任何求生的意念。
他確實是死了……沒有死在西北戰場上,沒有被李玄明扯著領子槍斃,沒有死於他曾經往返無數次的炮火流彈,卻在他為之奮鬥的國家成立後,死在了“同志”手中。真可笑。
二零零一年八月五日,我終於在瀋陽郊外一座低矮陳舊的老屋中找到了橘的骨灰盒。當時它被壓在層層疊疊眾多骨灰盒的最底層,整整四十五年,不見天日。他一生未婚,無父無母,沒有一個後代,沒有一個親人。是的,當年戰亂的時候,他一個年幼孩童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流浪到北平,想也知道那是怎樣的一路艱辛。投靠共黨,也正是那個時候。
我看著木盒落滿灰塵骯髒受潮的樣子,就無可抑制地在心中念叨著:我帶你出去……橘,我要帶你出去……
由於多年無人認領,這只骨灰盒就一直被擺置在這間舊屋之中,與別人的放在一起。打點過後,我將那只木質並不好的沉重木盒抱了出去。當時夕陽西沉,悶熱的空氣圍繞四周,讓人無法喘息。
我抱著他慢慢地走著,眼中幾乎無法承載任何東西。那時我心中的酸澀和痛楚已經無法抑制,終於在大道上忍受不住,跪在水泥地上痛哭失聲——
“你是否是因為工作關係才接近步兵警衛隊隊長八重雪的 ”
“不是。”
“那麼,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在軍中表現得過於親密 ”
我似乎能看到他嘴角一點笑意。就像當年在十七軍中一樣,玩世不恭,一點點涼薄,一點點隱忍,以及一點點,對那個人的溫柔……
“我們,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