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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自小我就是一個很理性的人。對於暫時沒有答案的問題,我總喜歡去一點一點搜集資料,作出合理的推斷,而非揣測。但八重雪的去向這個疑問已經完全打亂了我的思維。原本在美國,我一直都以為他與橘,無論生死,皆是留在中國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會被皇甫端華救出並帶上了瑪麗皇后號。也許是因為皇甫端華在日記中對他的感情太深,也許是別人的回憶裏他太孤傲太拒人於千裏之外,我對他的印象,總是完美而令人豔羨愛慕的。是的,這樣一個人,不該因別人的背叛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更不應因此而遭受不幸。
      在那段時間裏我總在想像著八重雪正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平靜安穩地度過餘生。那段硝煙已離他遠去,痛苦的愛戀也不再環繞周身。也許有朝一日,我能與他相逢也說不定。他是和皇甫端華一起逃走的。他並沒有因通敵罪失去生命,這個認知不止讓我感到欣慰,它帶給我的更是一種感謝上蒼的慶倖。那時的我,甚至天真到認為八重雪之所以沒有和皇甫端華在一起,可能僅僅是因為他希望對方能有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庭並延續後代。當時我根本就不了解八重雪。所以我才會作出那樣天真可笑的揣測。那個人,明明是堅忍決絕的。如果他真的愛一個人,就絕不會讓對方有機會和別人在一起,與別人耳鬢廝磨白頭偕老。八重雪根本不屑於作出這樣的犧牲和忍讓。可當時我就是那樣天真而一廂情願地胡思亂想著,一邊焦急地等待林玉蘭的回信。
      我也曾想過打電話直接問她這件事情,但那樣單刀直入問一個女人他丈夫年輕時所愛的另一個男人去了哪里,對她來說,簡直是一種羞辱。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發了一封相當長的電子郵件給她,告訴她我在找尋皇甫端華當年在中國時的往事,並在所附資料的結尾,再次問到八重雪的去向。當時我想,如果她依舊不肯回答,那麼我只有沖回美國當面來問。我知道作為孫女,這是一種過分的不敬,但在當時,通過她來知曉八重雪的去向已經是我唯一的選擇。我不是沒有想過去英國輪船公司的總部查詢,甚至瑪麗皇后號的擁有者與我們家族也是有來往的,但皇甫端華和八重雪上船時用的都是化名,怎樣也不可能查出真實資料。所幸的是,在郵件發出一個多月以後,我終於等到了她的回信。而那時,我已經身在瀋陽。現在回想起來,我詢問她這件事情,強迫她回憶起當年,對她對我,都不失為一種殘忍。她之所以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來回複我的信件,一定是因為,她的回憶也經受了很深刻的煎熬和痛楚。那是多少年都不能彌合的傷痛,哪怕那與她,本是沒有關係的。
      前面我已說過,初看皇甫端華的日記,我對橘存在著很深的偏見。這種偏見不只是因為不平和不了解,同樣也是對我臆想中那些背信棄義和背叛傷害的唾棄。那時我總在怨恨著他的存在,並且不願給予他哪怕一點點的諒解。
      在皇甫端華的記憶裏,橘一直是一個神秘而尖銳的存在。軍隊裏關於橘的傳聞有不少,比方說因為經常自言自語而曾被某遊方道士看上硬說他有通靈的潛質,又或者是和日軍對陣的時候因為生得黑而被誤認為美軍來援(美軍中有非洲裔士兵)等等諸如此類的傳言,數不勝數。但對於皇甫端華來說,從一九四三年底到一九四七年初,屬於他的定義可能就只有“八重雪身邊的男人”而已。
      確實,無論橘平時的表現有多麼脫線而讓人忍俊不禁,但在面對八重雪的時候,他永遠都是沉穩、溫柔而周到的。有時候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待八重雪的態度,才讓我稍稍有一點看到這人真實性情的感覺。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時此人始參軍,在戰場上立功無數,卻因非黃埔軍校畢業,是當時國軍中所稱的“草頭軍官”,故而在一七軍中並不為大多數同級將官所看重,甚至帶了些排擠之意。畢竟第十七軍裏的軍官,只要是被李玄明提攜看重的,基本以黃埔軍校出身者居多。所以誰也沒有想到,最後橘會和八重雪走得那麼近。
      “所以軍中也有不少人看不起他,說他爬上警衛隊副隊長之職,靠的就是八重少校。可也就是那麼一說。其實我們這些人啊,看得都清楚,他的本事雖不比八重少校,但也確確實實是個打仗的好手……唉,只是我們都沒有想到,後來事情竟然就到了那個地步……”
      老兵說話的語調中帶著一點歎息的意味。他早年被自己家鄉的保長拉壯丁拉去當兵,在部隊裏吃了多少年的苦。一九四八年被俘後直接編入解放軍西北野戰軍,反過來打國民黨,可以說他半點心理障礙都沒有。他總對我說,現在過的是好日子,當年那活計,不是人做的。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能讓他們老百姓過安生日子的,就是恩人。什麼忠義,那都是狗屁。當時我只是笑笑,不予置評。如果硬要我說,我只能告訴別人,我對任何政黨都沒有好感。我只是在找尋往事而已,政治之流,與我無關。
      內戰爆發以後,作為桂系部隊中僅有的可以與五大王牌軍相媲美之部隊,十七軍即刻被調往西北,配合胡宗南的作戰。在當時的情況下,抗戰時擁有最好的德軍裝配而後又得到大量美械裝備的第十七軍在西北戰場的表現,怎樣看都可稱不盡如人意。李玄明的作戰指揮能力是極強的,四十八師和八十四師以及一十二師之間的配合也是相當完美,但西北野戰軍對於當時的桂系部隊依舊成為了一個噩夢般的存在。從一九四六年年底開始,至一九四七年初的幾個月裏,第十七軍就一直處於西北戰場的膠著狀態中無法脫身。在皇甫端華的日記裏,那段時間,整個十七軍中彌漫的不止是一種焦躁和厭棄,更是對未來的恐懼。
      “不知道究竟為什麼,敵對我軍動向及意圖總是抓得那麼準確。即便傷亡不大,但總在這一帶徘徊,就好像我們是被貓吊著玩的老鼠……我知道這樣想不對,可是誰能告訴我,究竟什麼時候我們能一舉反撲成功 ”
      “今天八重雪從軍議處出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我知道,他已經三天沒合眼了。一二師自禹門口頻頻傳回儲備告急的軍報,隨著戰事吃緊,軍議處也已經連續三個晚上沒熄過燈。我曾看到橘和幾個將官出來抽煙,煙蒂在門口越積越多,但八重雪的身影始終在暗黃的燈火中模糊不清。我很想走進去問一問,他是否需要休息。但軍座沒有出來,他就沒有可能出來。”
      “操練間隙的時候,隊裏弟兄會和我聊起家裏的老婆孩子,我總是笑笑,然後看向遠處和橘一起在喝水休息的八重雪。偶爾也能看到他露出孩子一樣的笑容,但只是不經意間,一轉瞬就消失了,依舊是嚴肅冷漠的面孔。操練強度越來越大。我知道八重雪的意向——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警衛隊也得跟著一起上戰場。”
      “我根本就想不到。怎麼可能是這樣的情況 如果真的是他,那麼八重雪會不會知道……不,他不可能知道。他的父母親是死在共軍手裏的,他沒可能和那混蛋一樣做這種事情!不可能的……”
      “我還在猶豫。其實早就應該想到軍中潛伏特工這種事情,可我無法相信就是他。但他們列出的證據相當可靠,沒有偽造的可能,那麼,究竟要不要向軍座報告 不,不能告訴八重雪……他們已經決定向軍座報告。據說如果一切順利,今晚就會進行逮捕。他已經被控制起來。”
      他一直都在猶豫。他不願意傷害八重雪,哪怕是間接的也不可以。但他猜得沒有錯,八重雪沒有可能幫助一個中共地下黨潛伏在十七軍步兵警衛隊中。這種行為完全就是要將所有出生入死的弟兄往炮口上送。八重雪會這樣做麼 他不可能會這麼做的。
      要怪,就只能怪橘潛伏得太成功,直到送一份特別緊急的圍殲計畫去共軍,才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且並不是直接暴露,而是引起了身邊隊友的懷疑。正是這種微小的懷疑,隨著十七軍在西北戰場上的逐步潰敗,漸漸變成了指控他間諜罪的證據。但他竟然能隱瞞八重雪這樣一個日夜都在一起的人長達七年之久,我究竟是該說他太成功,還是太殘忍
      “剛進入西北戰場的時候,第十七軍裏還沒有傳出什麼重要情報被竊取的事情。後來四十八師在張家城被圍殲全軍覆沒也不能肯定地說,就是橘上尉提供的資訊在起作用,畢竟那時他已經被送走,不可能在十七軍內部向外傳遞消息。但是……現在想來,從一九四三年開始,或者更早,十七軍所有的資料、訓練方式、各師團的作戰特點和作戰計畫,就已經源源不斷地往延安和中央軍委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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