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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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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回想起來,自從來到中國,我的記憶和視線,就總是蒙著一層灰色的霧氣。看到過去,並不是什麼輕快的事情。更何況那是一個戰亂的年代。而我孤身一人來到這裏,即使因這次找尋而結識了很多人,卻依舊感到孤寂無比,沉重而不得喘息。因為真正應該去瞭解皇甫端華往事的人,並不願意接觸曾深埋煙塵的一切。
我的父親,多年來在美國一直使用米歇爾·艾陇雷納多這個名字。承襲自皇甫端華的姓名——皇甫念中,他已經拋棄多年。是的,皇甫端華擁有一半美國豪門雷納多的血統。而他甫一去世,我的父親就立即跑去遞交了重歸雷納多家族的申請。所以有時候,我想起莊園中豎立的,刻著“不忘本,記尋根”六個字的巨大石碑,也會忍不住發笑。
念中,念中,思念中華,卻成了父與子最大的隔閡。
真的挺可笑,更可悲。
而實際上,在五零年以前,年輕時的皇甫端華自以为對民族、對國家并没有太多执念,更懶得去關注所謂“忠孝仁義”、“共赴國難”之類國民黨高層一直在向民眾強調的說辭。作為混血兒,也因為皇甫老先生本人相當西化,所以皇甫端華自小接受的都是歐式教育,甚至連馬褂長衫也沒穿過,從來接觸流連的便是老上海燈紅酒綠的十裏洋場,自然不會有多麼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僅僅是與眾多軍人一樣,痛恨著日本人,並期待上戰場殺敵而已。他曾以为,自己与橘和八重雪对国家的认知总有些微区别。反倒是移民美國以後,他才越來越想念自己的祖國,越来越认同和想念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我記憶裏他所居住的地方,都一直都保持著中式裝潢與擺設,面对家人,他也从未说过中文以外的语言。
寫到這裏,我想我必須得提到我的祖母,即皇甫端華的妻子——林玉蘭女士。他們於一九四八年在郵輪瑪麗皇后號上相識,並在來到美國一個多月以後即成婚,這些事情家族中人都是知道的。然而我一直奇怪的是,為什麼直至一九四八年五月二十日,皇甫端華還在日記中對八重雪抱有那樣深刻的感情,卻又在短短兩個月之後,迎娶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子,並與之相濡以沫四十年之久
林玉蘭寡言少語,只喜歡侍弄花草,和我們這些晚輩向來不親近。皇甫端華去世之後,她一直孀居在丈夫留下的莊園之中,與植物為伴。出於對她的敬重,雖然對往事有太多疑問,我也從來不敢拿皇甫端華的日記去打擾她。然而在得知我將前往中國後,她卻主動來找我,希望我能幫忙從中國取一件東西來美國。當然,是以皇甫氏嫡長孫女的身份。
“請問是什麼東西呢很貴重麼 ”
“一個小物件而已,也不算十分貴重。”林玉蘭年近八十,卻依然有著雍容華貴的氣度與神采,“之前大陸那邊說是已經遺失,我也就不抱希望。畢竟是很久遠的事情……但前些時候我拜託在大陸尋找這件東西的人,說是在某個古董收藏家那裏,又重新找到了。正好你也要到中國去,所以我就想讓你將它取回。你爺爺直到臨走,都還心心念念要將它找回來帶進墳墓……實際上,那是他年輕時得到的一塊鍍金懷錶。”
點點頭,我表示當然樂意效勞。但當下心中又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懷錶,在皇甫端華的日記中是出現過的。那應該是一九四六年的四月二十日,他在戰場上得到了一件來自頂頭上司的生日禮物。當時他高興得快要跳起來,但一打開,卻是一盆涼水從頭淋到腳。懷錶是八重雪親手交給他的不錯,然而表蓋裏刻的字卻是——橘&八重雪,祝端華生辰愉快。那麼到底是不是那一塊懷錶呢當時我心裏也拿不准,畢竟那件生日禮物,給皇甫端華帶來的感覺並非愉悅,而是深切的痛苦。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心心念念要將這件東西帶回身邊
帶著這種疑問,一個沒忍住,我終究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問她: “祖母,你有沒有聽說過,八重雪這個人 ”
當時林玉蘭看我的眼神很奇怪。那是一種肅穆、冰涼同時又有些驚懼的眼神。她這樣看了我半天,直到盯得我渾身不舒服,這才淡漠地說: “不認識,從來沒有聽說過。”
我知道她一定瞭解一些事情,但她不願告訴我。同樣,她也奇怪我是從哪里得知的八重雪這麼個人,卻始終不肯開口來問。林玉蘭,太驕傲的一個女人,這種自重和自持與李安婕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後我們的談話就轉到了現代中國的發展、家族成員的近況等等話題,再未涉及皇甫端華或八重雪。那就像是一個雷區,被我們小心避過,不敢觸及。
一九四六年的時候,中國內戰早已爆發,皇甫端華也已在第十七軍服役三年之久。當時他和八重雪的關係已經親近了很多。雖然依舊不能和橘相比,但至少,八重雪會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他。所以,在他生日那天,才會贈送鍍金懷錶這樣在當時來說相當貴重的禮物。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卻因為並列的兩個名字,而將皇甫端華傷了個夠嗆。所以偶爾想起來,我總會覺得心酸,也會在心裏暗暗罵八重雪太狠太絕。
後來我依照林玉蘭的指示在上海拜訪了那位收藏家。那時我已經從老江和幾位健在老兵那裏打聽到不少事情,並準備在拿到懷錶後前往南京找尋資料。但那位收藏家所說的事實,以及看到的懷錶,卻讓我改變了注意,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問一問林玉蘭當年在瑪麗皇后號上發生的事。她,可以說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後一位見證者。
“他們當時是在廣州碼頭登的船,絕對沒錯。”
“您是說,一九四八年五月底,您的父親曾親自送他們登船離開中國 ”我愣愣看向年近花甲的收藏家顏老先生,手中的筆已經有些顫抖。
顏先生看著我笑了笑: “家父當年在老上海收藏界也是有些名頭的,與你祖父皇甫先生亦算忘年之交。一九四八年五月份,我正跟隨家父來到廣州探訪古物。當時我還是個十歲孩童,但記得清楚,和皇甫先生一同登船的,正是一位相當美貌卻昏迷不醒的男子,絕非女人。皇甫先生當時為躲避國軍追捕,急著離開,又沒有資金,所以押了一批東西在家父這裏以貸款項。其中一件,正是林夫人要贖回的金表。”
說著他從搴兄腥〕鼋鸨恚p輕打開。
“這個人,當年在軍界是很有名的人物。我也是後來聽家父說起,才知道與皇甫先生一起前往美國的,正是第十七軍步兵警衛隊隊長,八重雪少校。你看,這表上還有他的名字。”
我當時怔怔看著表蓋,猛然間就反應過來,“八重雪”前面應刻有“橘”字的地方,已經被完全磨花。
“這……磨壞了 ”
“怎麼會 ”顏先生有些訝異,“這塊表由於家父囑咐多次,我一直是珍而藏之的啊。”
“可是您看,這裏不是應該還有一個字麼 ”
“哦,你說這個……”顏先生眯眼笑了笑,“當初皇甫先生將它交給家父之时,就已經是這樣了。若我猜得不錯,應該是他自己磨去了上面的刻字。”
他沒有說錯。會努力要抹去橘所留痕跡的人,就只有皇甫端華一位而已。然而他卻忘了,有些痕跡,是根本抹不掉的。
按照顏先生的說法,確實是皇甫端華將八重雪從南京軍事看守所裏帶了出來,並輾轉躲避國軍追捕,逃至廣州,準備乘瑪麗皇后號前往美國。那個時候,皇甫端華的父母皆已去世,族中子弟分散,他所繼承的家產也只有一小部分被提前轉移到國外,剩下的錢財,有一小半花在疏通關係營救八重雪上,其他都沒有機會更沒有時間取用。所以在那種緊急情況下,他只能變賣自身攜帶的財物,從顏先生的父親那裏支取現金。
當時我腦子已經有些微混亂無措,但還是抓住了一點顏先生未敘述清楚的細節: “昏迷不醒為什麼八重雪會昏迷不醒 ”
“這個……我也不甚清楚。但就我所知,國民黨政府對待軍官通敵這種行為的態度,向來是通共黨比通日叛國要嚴重。”
“也就是說 ”
“也就是說,八重雪少校在南京軍事看守所裏,想必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又長途奔波勞累,昏迷不醒也屬正常。”
我想,顏先生的說法是有些根據的。畢竟他的閱歷、經驗都比我豐富得多,也更瞭解那個時代。所以我接受了他的這種說法。而他的話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八重雪究竟去了哪里既然皇甫端華、八重雪、林玉蘭當時都在同一艘郵輪上,那麼八重雪是不是去了美國 為什麼整個皇甫家族,除了那本日記就沒有留下有關八重雪的半點印記
太多太多的疑問,一瞬間緊緊抓住了我的心臟。都說往事如煙,然而對我來說,那些往事卻比千鈞巨石還重,壓得人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