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橘雪/端雪）》許振雲

3、二

　　一九四三年，皇甫端華二十四歲，正與八重雪同樣年紀。雖然他外形、背景和經歷都優於常人，但很顯然這些條件都不足以使他成功進入第十七軍，乃至八重雪所在的步兵警衛隊。因此他不得不動用手中所有能動用的人脈、財力來為自己參軍入伍鋪路。對此江懷德曾進行過痛心疾首的勸阻，都無法見效，他只好求助於遠在承德的老夫人——紅發的美國雷納多家族後人，希望她能管教一下這位讓人頭疼的公子。然而這位來自異國的老夫人只回了一句“沒上過戰場的男人不叫男人”就把他噎了回來。
　　而且十七軍軍長李玄明的侄子李琅琊，正是皇甫端華在劍橋留學時的同學兼好友。有了這麼一層關係，他想直接調入步兵警衛隊也不算癡人說夢。
　　兩項相加，皇甫端華成為八重雪的直隸屬下也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然而皇甫端華算漏了一件事，即步兵警衛隊是否會接受他。據說李玄明將他的資料交給八重雪，並告知事由之後，惹得這位得力幹將差點就在軍部發了飆。
　　開什麼玩笑！讓一個連槍都拿不穩的菜鳥進警衛隊 軍座，您在拿我們尋開心麼 ！
　　當時這句話一吼出來，在場的軍官一個比一個怔愣——敢這麼跟軍長說話，八重雪這小子確實有點囂張過頭。但李玄明並沒有生氣，而是拍拍部下的肩膀，說： “皇甫端華雖然沒有當過兵，上過正規軍校，但他在劍橋大學所接受的槍擊指導和軍事課程訓練，都足以讓他在戰鬥中活下來。你可以去對他進行測試，如果過關，就留他在警衛隊，如果不過關，我再調他去別的師團。八重少校，你看怎麼樣 ”
　　老兵告訴我，在整個第十七軍，軍長李玄明最器重的，一個是四十八師師長萬又麟，另一個，就是八重雪，畢竟他是直接對高級將官的安全負責。這一番話，李玄明已經說得相當客氣，八重雪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放著臺階不走，硬要和一軍之長過不去。所以他對皇甫端華進行了幾項測試，也就放他進了警衛隊。此後幾年，從□□行動到日本投降，再到重回南京、內戰爆發，皇甫端華一直都是與八重雪、橘，與警衛隊的戰友們一同經歷。對他來說，雖然正值戰亂，但能夠彌補失卻三年的時間，也不失為一種幸摺
　　說起來，無論在日記還是別人的回憶中，八重雪都是一個有相當暴力傾向的人。而這種暴力和實力常常讓我感覺到一種冷豔之色。實際上，皇甫端華很樂於在日記中記敘關於自己如何惹怒這位頂頭上司以及被揍至何等程度的種種事項。比方說“某年某月某日，聚眾賭博贏得十五大洋，記過，被八重雪踹了十五腳，罰跑林園十五圈”此類句式層出不窮。又或者哪月哪日和八重雪鬥嘴等等瑣事，他都會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下來。但他寫到一個事實時會很不快樂，那就是八重雪和橘之間顯而易見的關係。他字裏行間所透露出的憂鬱和苦悶總讓我深深擔心，這個年輕人會不會因為嫉妒和壓抑而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所幸他沒有。他只是重複著試圖接近八重雪、說話、挑釁、惹怒他然後乖乖挨揍的行為，樂此不疲。這種異於常人的表像在我今天看來，只在不停展現著一個初償愛情滋味卻總求之不得的青年最深的絕望而已。從一九四三年底到一九四七年初，這些幾乎是皇甫端華生活的全部。
　　而在皇甫端華正式入伍一年之後，橘和八重雪兩個人，又在第十七軍內部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那個時候，那個年代……唉，這種事情，也是經常有的。部隊裏女人少，像八重少校這樣長相的人，又天天和橘上尉走在一起很少落單，兩個人二十多歲正是大好年紀卻不肯娶個老婆回家，一般人不想歪倒是怪事。”
　　“想歪 ”我停下筆，抬頭看向略有保留的老兵，“也許並不是想歪那麼簡單的。老伯，您不用對我隱瞞什麼，他們二人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些。”
　　當時我這樣說著，對老兵笑得十分有找狻６媳皇强次乙谎郏屠^續說了下去： “確實。那兩個人，在獨立團的時候還算收斂，可自從到了重慶，沒過多久就開始有人看見他們睡在一個房間裏，要麼是橘上尉的宿舍，要麼是八重少校的私人官邸……部隊嘛，大家也算看得開，只當沒有女人，年輕時候胡來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當然，八重少校人厲害，得軍長器重，沒有人敢去惹他們也是原因之一。後來，後來事情被李大小姐鬧了出來……”
　　說到這裏，老兵眯起眼睛，似是遇到了一點回憶的阻隔，又思量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得以繼續往下說。
　　他所說的李大小姐，是那本日記中所提到過的極少的女性之一。當年第十七軍中最漂亮的人是八重雪，但最漂亮的女人，絕對是這位巾幗女子——李玄明軍長的長女，十七軍政治部督導，李安婕。這位李大小姐一十八歲入伍，二十三歲授銜少校，槍法地道近身格鬥力強，又自小受到良好教育，向來眼高於頂。偏偏，這樣一個天之驕女卻對軍銜不比自己高且右眼殘疾的橘上尉頗為青睞。而對橘和八重雪之間關係最為惱怒的，除了皇甫端華，也就是這位李安婕了。
　　當時關於橘和八重雪的流言蜚語也就在部隊間私下裏傳一傳，並沒有誰會想到把這種事情捅到軍座那裏去。而李玄明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兩位部下的關係不正常，則是在一場軍部的新年舞會上。那時李安婕對八重雪積怨已久，但她至性囂張高傲自負，幾乎是不屑於和八重雪起什麼衝突，甚至就沒想過要向李玄明告狀。但那次舞會，橘多次拒絕她的邀請而只願意站在八重雪身後幫他拿酒取菜，算是徹底惹毛了這位李大小姐。她當時氣得當著眾人的面問橘還是不是男人。如果八重雪讓著她一些，二人收斂一些，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偏偏八重雪性子倨傲，直接冷冷丟來一句“他當然是男人，這還用得著你來問 ”。
　　李安婕當場砸了酒杯。如果不是有人拉著，恐怕她和八重雪都得掏槍。好好一場舞會就這樣成了鬧劇，一群一群的軍官帶著家眷在看好戲。最後還是李玄明和李夫人親自出面，把女兒拉走，這才暫時平息了事端。
　　在那種場面下，是人都會覺得有些丟臉吧可八重雪僅僅是接過橘遞來的一方手帕，默然而優雅地擦乾淨被酒水濺濕的衣袖，就和橘相伴離去，看都沒看眾位軍官一眼。
　　從那以後，李玄明也多次分別傳訓過橘和八重雪，甚至事情在軍官口中迅速流傳開，也有傳言說紀律調查科會下來人整頓風紀。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場風波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八重雪依舊是步兵警衛隊的隊長，橘依舊是副隊長。而李安婕那之後再見到他們二人，也向來只當沒看見。
　　這件事情，在日記中並沒有記載。那場新年舞會應該是在西元一九四四年的年末。而正是在那之前的敘述中皇甫端華有略略提到要舉辦舞會的事情。但那之後，直到一九四五年二月初為止，他都沒有寫下任何東西。我無法猜測，或者說是憑著一點意向來猜測，他究竟是為什麼在那段時間裏無法動筆。
　　一九四四年初，自重慶發出的軍事指令開始持續增加，同時遭受的空襲次數相比年前也明顯增多。有情報表明，日軍接下來的戰略目標，將是奪取河南、湖南、廣西、廣東等省的交通線路，打通大陸補給線，完全控制大面積國土上的交通力量。對此黨國高層秘密商議了多項對策，最終還是集中在兵力部署和正面抗擊上。
　　此時歐洲戰場對法西斯德國的戰略反攻已經開始，但中國的正面戰場依舊處於膠著狀態，甚至一退再退，一敗再敗，損失了相當一部分國民革命軍的有生力量。
　　一九四四年四月開始，豫湘桂戰役全面爆發，國民政府反擊日軍的戰略計畫開始遭到進一步的摧毀打擊。至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年之內，國土損失達二十餘萬平方公里，百萬平民流離失所。同時，國軍在正面戰場上丟失空軍基地七個，被占、炸毀飛機場三十六個，損兵折將達到六十八萬之多。其中很多全軍覆沒的部隊，之前都曾與第十七軍一起，駐紮於陪都重慶。
　　這一個個數字，在皇甫端華的日記中都有明確記載。
　　一九四五年一月，解放區戰場開始局部反攻。而皇甫端華也一次次詢問八重雪，第十七軍究竟什麼時候離開重慶，開赴前線。對此，八重雪一直沒有給予過明確回答。直到歐洲戰場取得勝利的消息傳來，軍隊中的興奮情緒激增，很多人都卯足了精神要對日軍發起反攻的時候，他也只是冷冷看皇甫端華一眼，說了一句話： “到另一場戰爭來臨，大概就是我們重上戰場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