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乱欲何如》锦屏

8、子非鱼

　　武后跪坐在李治榻前，将汤匙中的药吹凉，送至李治口中，柔声道：“皇上，河南河北又大旱了。”李治皱着眉。“大旱了？”合着的眼，缓缓睁开，望着武后。“媚娘，朕不是个好皇帝是不是？”武后用丝帕帮他拭去嘴角的药渍。“先帝将李唐交于朕，已近三十载，全无功德可言，是故，上天怪责于朕，才会天灾不断，令天下万民受尽苦难。”武后闻言，轻轻一叹，将药碗置于一旁，低身抚着他因久病而瘦削的脸。“皇上怎可胡说？贞观十三年大旱，数月无雨，而前一年松丛两州地震，几年后，灵州又有地震，难道先帝也不是个好皇帝么？”李治闻言，憔悴的面容上微微一笑，轻斥道：“你便是安慰我，又怎可拿我与先帝比？”
　　武后宽心地一笑，道：“媚娘知错了，但您答应我，绝不可再贬低自己。”李治握住她的手，看见她微笑的眼角，竟有了些许摺皱，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这般辛苦。”武后伸手覆上他的，十指交握。“皇上……”
　　李治望着高高的殿梁，幽幽道：“朕想弘儿了。”武后的手一颤，黑色的眸底闪过一抹痛色。“是我害了弘儿。”李治摇了摇头，叹道：“不是你的错，媚娘。”武后苦笑道：“若不是我做得太决绝，弘儿也不会……也不会因为我的罪过而……”李治黯然一叹，两人都不再言语。
　　王伏胜跪在殿外，待里面静了，才出声道：“启禀二圣，人带来了。”
　　李治皱着眉，问：“这般晚，带什么人来？”武后拿了一个软垫放在他背后，让他微微坐起身，道：“是我让她来的，想让你见见她。”说完，回头冲王伏胜微微一点头。王伏胜弓着身子起来，往一旁侧退了两步，轻声对身边的人道：“姑娘进去吧。”

　　李治望着跪在门口的青衣少女，有些疑惑地问道：“媚娘，她是谁？”
　　“她是上官净儿，上官仪的孙女儿。”武后帮他掖好被子，柔声道。
　　“上官——”李治一颤，伸手道：“让他们把灯点亮些，快。”跪在门外的两个宫女急忙进来，将殿内的灯烛全都点起，王伏胜又让她们将外殿的烛架取了来。李治冲着净儿招手道：“来，过来。”
　　上官净儿犹豫了一下，起身，走近御榻跪下。
　　李治憔悴的脸上表情复杂，他坐起身仔细地打量着净儿，似乎想在她身上寻找些什么，却又失望地靠回软垫上。他失神地望着前方，喃喃道：“是朕害死了他，是朕害死了他……”
　　武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帮他掖好锦被，轻声说：“皇上好好歇息。”随后起身，走到净儿身边时，她左手一挥，宽大的衣袖一摆，众人便都退了出去。她低头，看着净儿：“你跟我来。”
　　净儿安静地走在她身后，一路过去，每过十步，便有两名宫女跪在两侧。“当年，也是在这贞观殿，夜夜从这里一路走过，服侍先帝。”净儿闻言，望着她的背影，高束的发髻里，隐隐有白发错于其间。“那时候，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宫女，或许有些自得，现在想想，如若当年只如她们一般简单，也不必如此辛苦。”说着，已至正殿。她转过身，望了净儿一会，问：“见到他了？”没有等净儿的回答，她微笑着继续道，“我也不明白为何会把他留下，他是害死弘儿的凶手，我当杀了他才对。”
　　“您爱您的儿子，所以也爱他爱的人。”净儿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身后明亮的殿堂，幽幽地开口，“更何况，让一个人活着，比让他死更难。”
　　武后微微挑眉，她此时才明白自己把她留在身边的理由，她很聪明，最重要的，是她无欲无求，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的目光停驻，没有什么人可以将她的心思羁绊，仿佛超然于世，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她很安心。“太平来找过你？那孩子被我宠坏了。”武后这样说着，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宠溺的表情。
　　净儿望着她，心里微微的刺痛。

　　回到绮云殿的时候，合欢正坐在殿下的右侧的首个席位上，一手支额，一手握着半把断梳，白色的衣，银色的发，略显苍白的脸五官精致，笼在昏黄的烛光下，那种近乎极致的美丽，早已超越了性别的界限。他转脸望见上官净儿，微微一笑，道：“那天，他就是坐在这个位子上。”说完伏在桌上。
　　净儿远远地站在殿门口，她幽幽一叹，转身进了殿前的庭院。院内有一处碧池，天色渐明，池水倒映着天光，渐渐明澈起来。她看见池中的锦鲤，想起一句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轻声问：“你们真的快乐吗？”锦鲤自然不会说话，它们只是继续在水里游着，它们的天地，只是这一汪碧池而已。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池边，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觉得些微的温暖。抬脸望天，阳光落在她决绝的眸底。她回到殿内，合欢依旧伏在桌上，手中紧握的断梳，齿已经刺入他掌心的内里，血滴在桌上。她低下身，轻轻拍了拍合欢的背，合欢身子一颤，抬脸望她。她轻声道：“合欢，你想离开这里吗？”
　　“离开么？”合欢望着她，眼神空洞。“为什么要离开呢？这里是他待过的地方，”他抚着桌子，然后看到滴在桌上的血，他粲笑如花，“看，这是他的血。”
　　上官净儿浅色的眸底浮起一丝悲悯之色。“何苦？”她轻轻叹道，“让他住在你的心里，不好么？然后带着爱他的心，一同感受世间的美好，不好么？他一生不曾自由过，一生不曾涉足宫外的世界，你不想带他去么？”
　　“好么？好么？”合欢喃喃地问着。随侍上官净儿的小宫女进来，灭了殿内的灯烛，青白的烟在殿内缭绕着。

　　武成殿内，武后在案后微微皱眉，李贤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朝臣的谈论。朝议散后，李贤随着众人一同出了武成殿，径自往东宫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太子，请留步。”他回头一看，上官婉儿正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追来，因为跑得有些急，两颊泛红，额上鼻尖渗出些许细汗。李贤站着，等她到了自己面前，微微挑眉，带着几分慵懒地沉声问：“上官婉儿，有事？”
　　婉儿气息略微平复，抬头望了一眼李贤，双颊显得更加红艳，她急忙低头，轻声道：“皇后请太子到贞观殿，皇上想见您。”
　　“父皇么？”李贤微微眯细了眼，负手缓步往贞观殿方向去。婉儿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宽阔的后背，微微的失神。“上官婉儿。”
　　“啊。”婉儿被他一唤，猛然回神，李贤已经停住脚步回过身，她慌乱的不知停步，直撞到他怀里，脸红到颈子那里，她羞愧地往后退了两步，李贤笑望着她，问：“你在想什么？”婉儿嗫嚅着，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李贤望着她的样子，幽黑的眸底掠过一抹异色，他轻声问：“你可有姐妹？”
　　婉儿一愣，讶然道：“啊，姐妹？”李贤直视她的眼，又问：“你可有姐妹？”
　　婉儿低头有些茫然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啊。我以前一直以为有的，她很安静，安静得如果你不跟她说话，不抓紧她，她就会莫名的不见了。她也很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老师很喜欢她，她写字很漂亮，我的字也是她教的。可是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我问了所有的人，他们都说从来没有这个人，母亲也是。可是我找不到她，找不到……”她抬起头，望见李贤黑亮的眸子正直直盯着自己，她心头一颤。
　　李贤的手按在她肩上，微微笑着道：“或许真的没有吧。是你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