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合欢 ...
-
上官净儿独自坐在殿前冰冷的石阶上，青色的身影渐与青石板溶在一起。夜露浸染丝履，她将脸埋在膝间。一直跟着她的小宫女摇了摇她的肩，她抬起脸，脸上犹带泪痕，远远望见一盏宫灯，引着款款走来的太平。
太平在距她十步远的地方停步。小宫女上前接过引路宫人手中的宫灯，太平挥手摒退了随侍。“如果不是你，我是不会再踏足这合璧宫的。”太平以她一贯倨傲冷漠的声音道，“我没想到，母亲竟会将你安置此处。”
上官净儿仰脸望着渐圆的明月，月色皎白，周围星光不再，寂寞的清冷。她弯唇一笑。“一个本不该存于这世上的人，安置何处，有区别么？”
太平望着她，亦是一笑。“是啊，有区别么？”她上前走了两步。“上官，你的身子如何了？”这般问着，语气里，却不见半分关切。
净儿摇了摇头轻笑。“好与不好，都一样。”缓缓站起身。“公主来此，应该不是只要问我的身体吧。”
“上官，我很喜欢你，但也很厌恶你。”太平走近她，微仰起脸，看着站在阶上的净儿。“我喜欢你的淡然，但厌恶你的骄傲。任何一个人，都不该在皇族面前站得那么高，聪明如你，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又如何？”净儿侧脸一笑，反问道，“试问，一个人连她存在的权利都被抹去，还有什么是她在乎的？”
“你可以选择的。”太平上了一层石阶。
“可以么？”净儿冷笑。“公主，您真的以为，我有的选么？天意如此，既然不能改变，我只能顺从。”
太平愣了一下。“顺从？”
“公主如果只是要跟我说这些，请恕我不能奉陪。”说完，净儿转身往殿内走。
太平望着她纤弱的背影，这个看似瘦小的身子里，究竟还藏了些什么？“那天，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唤着一个人，他是谁？”
净儿的身子顿住，太平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颤抖。“是啊，他是谁呢？”净儿的声音有些空洞。“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她转过身来，望着太平，脸上的笑意有些渺茫。“也许是我前世爱的人，也说不定。”
殿内的光亮将站在门口的她的身影拉长，乌黑的长发用青色的丝带简单束着，发尾垂至足踝，纤长的身影仿若一缕青烟，一阵风过，便消逝无痕。太平忽然明白，李贤为什么会喜欢她，这么一个渺若青烟的人儿，如果不紧紧抓住她，便会无声无息的消失。
太平静静的望着她进了殿内，殿门缓缓闭合，小宫女提着宫灯站在她身边。“前世，爱的人？”
净儿背靠着殿门，手紧紧扣在门闩上，努力不让自己滑落。眼前的大殿金壁辉煌，却是寂寞的，寂寞得只能将她的叹息反复回放着。她转身往大殿西侧走去，经过一道一道镂花殿门，从光亮渐入阴暗。她停步，面前是一展四折的木制屏风，屏上的嵌金花纹华彩依旧。绕过屏风，里面是一间居室，简陋的仅是一塌一桌一椅，一镜台。临窗的镜台前，坐着的人似是感觉到有人到来，月色中急急转身，披散的长发转出一道银色的光弧。“弘，是你来了吗？”声音中满是欢喜。那人雀跃着来到净儿面前，却又颤身退离，失望地道：“不，你不是弘。”
净儿越过他，走到桌旁，点了桌上的油灯，微弱的灯光却刺激了沉浸在失望中的人，他冲过来将油灯摔在地上，火光灭了。“不准点灯，我不要让弘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我不要——”他扶着桌角，跌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合欢，合欢。”净儿轻声反复地唤着他的名，低身蹲在他面前，伸手抓住他的双手，手指的冰凉让他渐渐冷静下来，她将他的手松开，又将他凌乱的发理顺，而后手指插入他的发中，固定住他的脸，让他与自己直视。“你是不想让他看见，还是不想让自己看见？”因着月色，她浅色的眸底有种光亮让他移不开目光。“你是在害怕？还是在逃避？这样折磨自己，很痛快么？你以为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会开心么？”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娇小的面容竟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通透的浅眸有种安定人心的魔力，他望见映在她眸底的自己，容颜依旧，却已满头白发。他凄凉一笑。“是我害死他的，是我害死他的。”他一手紧紧抓住净儿的手腕，手心灼热。“他要我走，他说他愿意和我分享这世间美好的一切，包括爱情，但独独不能分享痛苦，他说，他不能将我牵扯进他那无休无止的战争，陷入万劫不复的苦难，即使他不能保有他的一切，他的理想不能被世人接受，他的战争注定以失败告终，但是，他可以保护他的爱人……哈哈……”他惨笑两声。“爱人？是的，我是他的爱人，可他永远不知道，正是我——他的爱人，每天在他的药中做了手脚，并以假意的温柔，与虚无的爱情，将他引入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沼中。是我，是我亲手将他推向了死神。”
“但你爱他不是么？”净儿柔声打断他痛苦的嘶喊，抚去他脸上的泪，轻声道，“你爱他，所以他死在你手里，他是幸福的。”
“我背叛了他。”
“是，你背叛了他的信任，但是，”净儿凝望着他含泪的眼，“你没有背叛爱情，你和他的爱情。”
“我和他的，爱情？”他痴痴地望着净儿。过了许久，他问：“你究竟是谁？”
她安静地一笑。“我和你一样，注定生活在阴暗里的人。”
合欢望着她脸上的笑，无喜无悲，那只是一个笑容，微微抽动嘴角，面部肌肉轻微的运动。他松开抓着她细腕的手，淡淡地道：“笑，可以表达内心的愉悦，也可以掩饰深藏的苦痛。可是，你还这么年轻。”
净儿没有答他，只是转身捡了地上的油灯，站起来，将灯点亮，合欢看见她的腕上，有一圈青紫的淤痕。“你，不会觉得痛吗？”
净儿转脸看他。“痛么？”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不会。”
合欢幽幽一叹。“你很奇怪。你可以解救所有的人，但却解救不了自己。”这个女子，内心究竟藏了多深的痛楚，才会感受不到身体的痛？
“我从未想过要解救什么人，我只是……”她顿住。只是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到屏风一侧，看见屏风外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站在前面的灰衣宫人，正是王伏胜，他身后则是随侍她的小宫女。她轻轻一叹，合欢站在她身后，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合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