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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相 ...

  •   诸葛亮穿着布衣短褐,抹着汗走在飒飒响着的竹林里。田间泥土的气息还萦绕在鼻端,说不出的舒爽。走过这片竹林便是一座小桥,桥边种着两株梅花,一株红的,一株白的。再过去是他的草庐,草庐里有他的阿瑗和均。这种熟悉让他感到平和愉悦。
      有时候他会想,或许有一天自己要离开这里。这么想着,他便不由地把目光投向远方。远方,他看不到。只有一片模糊的辉光挂在天边,正如他对于未来模糊却近于狂妄的期许。
      走到小桥上,诸葛亮便听到草庐里传来一阵喧笑。有元直豪爽的声音,有季常温和的声音,有阿瑗柔婉慵懒的声音,偶尔还会听到均那少年独有的,犹带几分尖锐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像是他抚琴时随手弹落的一串音符溅落到玉盘中。那是谁……诸葛亮微微好奇,加快了步子。等他站到草庐前,正要扣门时,门恰巧开了。
      诸葛亮举起的手顿在半空,望着开门的女子笑了:“阿瑗。”
      诸葛亮的妻子黄瑗笑吟吟地牵着他的手进门来,说道:“先洗把脸吧。一头大汗的。”
      堂上高谈阔论着的人们纷纷走到院子中来,马良笑道:“真是孔明回来了呢!”
      诸葛均抿着唇微笑:“嫂子每次都听得出二哥的脚步声,从来不错的。”
      黄瑗听着他们说笑,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诸葛亮弯下腰去,把冰凉的水泼到脸上。
      “均!那是谁?”脆生生的声音问。
      诸葛亮抬起头来,拭了拭面上的水。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站在一群长袍高冠的男子中间,鲜红的衣裳让她分外醒目。
      诸葛均回答:“是二哥——”
      “就是那个自比管乐的诸葛亮!”徐庶戏谑地接过话头。
      女孩儿侧了侧头,笑着说:“我叫林泉。是均的朋友。”
      诸葛亮把含笑的目光投向均,均不由得涨红了脸。
      黄瑗笑着请众人进屋,说道:“林姑娘会看相。说均有长寿之相呢。”
      均接口:“是啊是啊。泉姐,你给二哥也相一相面,好么?”
      诸葛亮大笑着跨入堂内:“不用。亮不信这个。”
      林泉睁着圆圆的眼睛,诧异地瞪了他一眼。
      诸葛亮说道:“亮是个狂妄的人。不相信命运。”说着便转入后堂。
      黄瑗请众人坐了,笑问徐庶:“元直方才说刘备?”
      徐庶端起茶杯:“正是。刘豫州向来有仁者之名,况且在这乱世,白手起家,竟能始终不灭,亦是奇迹……”
      “元直是想出仕刘备么?”诸葛亮从后堂转出,他已换了身雪白的长衣,青色丝带束起头发,双目炯炯,意气飞扬。
      林泉轻噫了一声,露出讶异的神色。
      “孔明以为如何?”徐庶喝了口茶,问。
      诸葛亮想了想,微笑:“元直知人。”
      马良蹙了蹙眉:“然而刘豫州穷困潦倒之极,元直真有把握么?”
      “那只是眼下,季常。”黄瑗一面给诸葛亮斟茶,一面笑着反驳。
      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亦是笑吟吟的:“阿瑗也赞同?那么只有季常你一个——”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口问,“均呢?你觉得怎么样?”
      均不防他忽然问到自己,不由怔了怔。“我?我当然希望元直兄留下来……可是……他若要去……”他的声音渐渐迟疑了,抬头瞥见林泉勾起的唇角,不由得就立起身来,涨红了脸,一面说着“我去烹茶”,一面逃也似地去了。
      他在厨房里,坐在小炉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他天生便不爱过问这些“天下大事”,闲暇时宁可捧一卷《诗》消磨时光,也早习惯了在草堂的辩论中默然倾听,可今日,不知怎么,心里却分外地不自在。
      “喂,均。”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均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鲜红的裙裾,他的脸颊又热起来。“泉姐,怎么到厨房来了?”
      林泉蹲下身子,笑道:“不痛快了?”
      均抿了抿唇,言不由衷地回答:“没有。”
      林泉淡然道:“没有什么的。你虽不像他们那么光彩夺目,却有更好的命运。长寿,安定,多福。”
      均笑了笑:“相面么?”
      林泉简简单单地答道:“是啊。”就同他一道静静望着炉火。
      良久,均小声问:“泉姐,你说元直兄该不该去投奔刘备?”
      林泉望着轻轻晃动的火苗:“我见过刘备……”她微微犹豫了一下,“他有帝王之相。”
      “帝……”均几乎咬了自己的舌头,“真的?”
      “这个乱世,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均托着下巴出了一会儿神,慢吞吞地说:“二哥知道的话,大概会和元直兄一起走吧。”
      林泉轻轻笑了:“才不会。你二哥不相信命运,他自己说的。何况,他看起来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会轻易去投奔什么人的吧。”她蹙起眉头,“他的面相……”林泉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天色近暮,徐庶马良都已离去,林泉也便告辞。黄瑗便说:“均!送林姑娘回去。”
      看着少年默默跟在林泉身后走远,诸葛亮笑叹:“均也长大了。”
      黄瑗正端着热腾腾的汤面从厨房出来,说:“十五啦。可不是长大了?”
      诸葛亮伸手在自己肩膀偏下处比了比。“来隆中时他才这么高,跟在我后面,说二哥我们到哪儿去。”
      黄瑗放下面碗,静静望着他,面上含着微微的笑。
      诸葛亮仰着面,望向近晚时分昏暗混沌的天空。“小时候从徐州逃难出来,一路上我就想,这样艰难地活下来了,总要做些什么事的吧。既然父亲给我的名是‘亮’,我就相信,自己真可以有耀眼的光芒。可未来是那么远啊,人的力量又是那么小,总也看不见。”他忽然转过身来,“阿瑗,这样很狂妄吧?”
      黄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但是我喜欢。孔明,既然你这样想了,我便也相信你,会做到。”她望见诸葛亮眼里一丝暖和柔软的笑,轻拍桌面:“吃面。”
      诸葛亮坐下来,大口大口吞食着面条,含糊地连连称赞。黄瑗笑嗔:“孔明,慢点吃慢点吃。”
      “均呢?他回来可就没面吃喽。”诸葛亮喝完最后一滴面汤,问。
      黄瑗说:“我给他留了。”她忽然嘻嘻笑了,“他送林姑娘回去,就算饿一顿也无所谓的。”
      诸葛亮唇边抑不住地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终于撑不住,笑意漾开,喃喃,“哪那么健忘呢。我送你回去……才是不久前的事情啊。”
      “过几年,替均去说亲,如何?”黄瑗走到诸葛亮身后,伏在他肩上,捏着他的耳朵,“就像你给自己说亲一样。”
      “什么说亲?”均披着夜色一脚跨进门来,看见兄嫂眼里闪烁的笑意。

      数日后,徐庶便要去往新野。隆中才俊相约替他送行。他们在竹林里席地而坐,举杯痛饮。兴致一起,石韬、孟建等几个和诸葛亮较好的,便扯扯他的衣袖:“孔明,既是送行,岂能无乐?快快地唱一个来。”
      诸葛亮举起面前的酒盏送向唇边,恰好一片竹叶飘坠入杯,他不由微微一笑。
      周围的青年纷纷笑道:“孔明,唱一个吧!《梁甫吟》!”
      诸葛亮放下杯子。“那是丧歌。”
      徐庶捧过琴来。“没什么关系。听到孔明的琴声就很好了。”
      诸葛亮接过琴来,调了调音,铮铮地拨响琴弦。竹林间忽然一静,只有簌簌竹声伴着琴音缭绕。诸葛亮和着琴声唱道:“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他的歌声歇了歇,指下蓦地挑起一个高亢的音,“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挑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尽管是唱了无数次的句子,他唇边依然浮起一丝悲哀,使他的面容有些沉重,“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歌声顿止,琴声也如起伏的波涛骤然平息,只在水面留下一圈圈越来越淡的涟漪。
      “孔明是在劝诫我吗?还是……勉励我像晏子那样做?”徐庶静静地听完,说。
      诸葛亮推开琴,仰了仰头,微笑:“不。只是送别而已。元直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
      徐庶想了想:“我的想法吗?好啊,孔明,做给你看。”他说罢,捧了酒盏立起身来,一饮而尽,“诸位,徐庶告辞。”
      “元直兄……”均低低唤了一声。
      徐庶望着均眼里闪亮的泪水,洒然一笑:“均,以后别事事都听你二哥的。”他的目光转向均身边的红衣女子,“林姑娘,给我相一相面吧。”
      林泉望了他一会儿,说道:“你……可以有一个不错的官位,安度此生。”
      徐庶哈哈大笑起来:“可真令人失望!林姑娘,多谢了。”他一揖,便转身而去。
      林泉淡淡笑了:“看得不准,也未可知。”均诧异地看着素来骄傲的林泉,她的眼中,有一丝哀悯。
      徐庶去后,众人并不就此散去。石韬忽然向林泉说:“姑娘善相面?替我看一看好么?”
      孟建接口说:“替我也看一看吧?”
      林泉侧头望了他们一阵,说道:“你们和徐先生差不多。”
      “差不多?”石韬反问。
      “仕宦尚可。”林泉简洁地回答。
      石韬与孟建有些失望,饮酒不语。一时又有些人相询,林泉一一答应了,竟是没有人得到如意的回答。均暗中拉了拉林泉的衣袖,林泉只作不觉。
      诸葛亮倚竹抱膝而坐,一手持杯,一手在琴弦上划过。“林姑娘真是吝啬呢。”
      林泉瞪着他:“我并不是随口胡说的。难道……隆中诸君,都爱听假话不成?”她这话说得嚣张,众人都向她望来。均忙用力一握她的手:“泉姐!”林泉挣开他的手,索性走到人群中央,席地坐下。
      “依姑娘说,我辈中竟无一个腾达之人?”一个青年男子越众而出,走到林泉面前,问。
      林泉并不起身,端详了他片刻。
      “是凤雏……”有人低声议论。
      “不知这姑娘怎么说?”
      “连凤雏都忍不住要问啦。”
      林泉挑了挑眉:“实话?”
      青衣男子正是襄阳庞统。他温颜一笑:“实话。”
      林泉说道:“有是有的。先生也正是其中之一。不过你虽有得志之相,却……”她说话毫无顾忌,这时也不由迟疑,“英年横死。”
      庞统脸色不由变了变,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诸葛亮笑吟吟地望向这边,林泉恼怒于他那毫不在意的悠然神色,大声说道:“诸位之中,有一人面相最贵,当权倾一国,震荡天下,为千秋万代所铭记。”
      众人“哦”地一惊。林泉抬起手来,遥遥一指。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她指着的,赫然是诸葛亮!
      “孔明……”这一声惊叹,却迅速没入沉默。竹林间唯有林泉清脆的声音响着:“然而,功业不竟!”
      诸葛亮仍是笑着:“亮不信命运。虽然看不到未来,却相信它是由我掌控的。”
      三十多年后,诸葛亮回想起此刻的情形,在沁凉的秋风里叹了口气。或许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渭水在眼前静静地流。清晨,水面上弥漫了薄雾。他极目眺向渭水那一边。长安在那边,他看不见。正如少年时,怎么望也望不见的渺远未来。如果少年时就知道了结局,此后的一生该多么无趣。不过,也许仍会这样做,仍会笑着说“亮不相信命运”吧。诸葛亮再次微叹了口气,不过这回,却是释然的。

      竹林之会散去,已是日暮时分,均邀林泉去家里吃晚饭。在饭桌上,均便向黄瑗说:“今天泉姐说二哥面相极贵的。只可惜二哥偏说不信。”
      黄瑗笑着望向诸葛亮:“真不信?好歹也给林姑娘一个面子。”
      诸葛亮指着林泉大笑:“她才不要呢!对吧,看穿未来的人?”
      林泉扁了扁嘴:“我看不穿未来,只看见未来的影子。”
      “那泉姐你自己的未来?”均好奇地问。
      林泉笑了笑:“我的名字是自己改的,那就是我的未来。”

      仿佛一转眼间,冬天便来了。大雪覆盖了草庐前的小石桥。桥边一红一白两株梅花傲雪欺霜。林泉倚在草庐门口,望着漫天白雪,又望望诸葛亮:“你真的有腾达之相。”
      诸葛亮一面捧着一杯热茶递给黄瑗,一面说:“亮不相信命运。”
      林泉坚持:“你会离开这里的,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
      诸葛亮笑道:“以后的事,没有谁可以下断言。”
      均捂着耳朵:“好啦好啦!你们两个怎么又来了!都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他向门外走去,“我去打些酒。”
      林泉在他身后唤:“喂!均!等等我!”又转头向诸葛亮抱怨,“我从没那么用心地给人看相,你怎么就不信呢!”诸葛亮还未答言,她便已跑了出去,一身红衣在雪地里分外醒目。“均,均!”她叫着。
      均应声回过头来,只见林泉从梅树下跑过,绯红的裙裾像最鲜丽的梅花。
      “均!”林泉捉住他的手,拉着他一同向前跑去。跑入竹林间,两人停下来,一同弯着腰喘气。
      均向一竿竹子上一靠,竹叶上的积雪便簌簌摇下,落了他满身。
      林泉帮他拂拭,忽然说:“均,如果你二哥离开了这里,你……不要跟着他去好么?”
      均诧然:“为什么?”
      林泉的手指停在他肩头:“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么?我想过山林间自在的日子。不会很久的。”
      均没由来地觉得欢喜,重重地点头:“好。”

      于是六年后,均留在了隆中。而他的二哥骑着马,同一个叫刘备的中年人一起,驰向远方。那是他要掌控的未来。
      林泉已同均成了亲,倚在他肩头笑吟吟地说:“我说过的,刘备有帝王之相,而你二哥,是要震荡天下的。以后帮我看说准没有。”
      均笑着侧过头:“泉姐为什么不自己去看?”

      又六年,均得到了答案。林泉冰冷的手指在均掌中如同剔透的梅花。“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十。谁想竟会这么快呢……望儿呢?”
      他们的儿子望怯怯上前,看到林泉衣襟上满是咳出的鲜血,问:“娘,为什么有这么多血?”
      林泉勉力摸了摸他的头。“唉,望儿,娘……给你看相。”她的手慢慢滑落,却一个字一个字挣扎着说,“我的望儿最聪明,最英俊,将来娶一个漂亮的姑娘,长命百岁,无灾无难。”她还要再多许些什么给儿子,终是支撑不住,阖上了双目。
      均将她的手指握得紧紧的,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草庐外桥头的梅花,在风雪中,一朵一朵,次第绽放。

      均牵着望到了荆州。诸葛亮正在为荆州的事务忙碌,见了他,讶然问:“你怎么会来荆州?泉呢?”
      均半低着头:“她过世了。”他牵过望来,“这是我的儿子,望。”这大约便是托付的意思。均放脱了望的手:“二哥,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我想让望儿和你一样,答应我么?”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不。”
      “二哥?”
      “你留在荆州做事吧。望儿要自己的父亲。而泉,要你帮她看着预言成为现实。”
      “二哥信了?”
      诸葛亮没有答话。窗外大雪纷扬,恍惚红衣红裙的林泉跑过,点着他说:“你要震荡天下,权倾一国!可是功业难竟哪!”
      他轻轻地说:“亮,不相信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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