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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锦衣 ...

  •   “公琰。”埋首在文书堆里的诸葛亮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上次张惠恕提起要带些蜀锦回去,可曾准备了?”
      蒋琬一面飞快地整理奏折,一面回答:“都备下了。想必搁在后堂了。”
      诸葛亮揉揉眉头,站起身来:“我看看吧。毕竟是陛下登基以来,江东第一回派使臣来。”
      蒋琬答应着,随着诸葛亮到了后堂,果然堂上堆了十多口箱子。蒋琬上前开了一口,室内顿时一亮,蜀锦富丽繁华的花纹反射着门外泄入的阳光,熠熠生辉。
      “琬亲自挑选过,都是极好的。”蒋琬一面说,一面又打开了三五口箱子。
      “哦……”诸葛亮淡淡地看了看箱中锦缎,点头道,“这样便——”他的语声忽然顿住,脸上微微动容,“这?”
      蒋琬取出他目光所望的那一匹锦,递到诸葛亮手边。诸葛亮轻抚着锦缎上繁丽的花纹,竟觉得那些奇花异禽会在一个不留神间,从缎子上挟着洋洋的欢喜与华灿飞下来,“这是宫中匠人织的么?”
      “不是。”蒋琬答道,“是民间一个工匠的手艺。那人姓陶名隽,织的锦固然极好,脾气却古怪得很,因此得了双倍的名声。”
      诸葛亮不由一笑,命蒋琬将锦缎收好。“明日抽空去那个陶隽那儿看看。”
      “啊?”蒋琬一怔,应道,“是。”
      第二日黄昏,诸葛亮站在一条小巷中一个极不起眼的院落外叩门。叩了半晌,里面毫无动静。
      “不在么?”诸葛亮侧头问蒋琬。
      “陶隽据说不常出门,但是秉性古怪……”
      门内忽然有人长长打了个哈欠,含糊着声音问:“谁?”
      诸葛亮不由想起隆中草庐里的自己,微微笑道:“慕名而来的。”
      那陶隽淡淡说道:“自己进来吧。”
      诸葛亮推开门,微吃一惊,只见一个不大的庭院里,晒满了艳丽的织锦,竟至于使人头晕目眩。曛曛然的斜阳仿佛也在刹那间明亮起来。
      诸葛亮穿过一幅幅锦缎,跨入正堂,堂上一青年披发趿鞋,方从榻上坐起。
      “这便是陶隽先生了。”蒋琬说道,“他自来如此……”
      陶隽披着件月白睡衣,起身向他们走去。“原来是蒋大人。这一位是谁?”
      “呃……这是……”蒋琬踌躇了一下,陶隽插口道:“是诸葛丞相罢。”
      诸葛亮笑道:“正是。”
      陶隽在他身前立着,门外夕阳将陶隽的面容照得清楚。以男子而论,他未免生得太苍白单弱了,然而细长的眉眼,挺峭的鼻,薄而紧抿的唇,都似刀剑般有着锋棱,并不算英俊的脸上透着些散漫的神气。
      “丞相光临,荣幸之至。”陶隽敷衍般地说着,略略收拾了一下屋内,腾出地方请诸葛亮与蒋琬坐了。
      “陶先生织的锦缎,堪称冠绝蜀中。”诸葛亮才说了一句,便笑道,“这样的话,想必听得烦了吧?然则于亮,却非客套。”
      “我知道。”陶隽干脆地回答。
      “蜀中贫弱,唯有蜀锦畅销天下,是国家一笔不小的收入。目前国内初定,南中未安,将来平叛、富国,乃至争衡天下,都要仗蜀锦之利。”
      “我不过一介平民,这些国家大事,是全然不懂的。”
      诸葛亮抚着羽扇,说道:“我想设置‘锦官’,专司织锦事宜。请陶先生担任教习,将织锦绝艺传授织工。如此,蜀锦想必能更得吴魏贵族青睐,蜀锦之利想来能翻上几翻。”
      陶隽似也有些意外,怔了一怔,低声说道:“丞相……”
      “意下如何?”诸葛亮笑吟吟地望着他。
      笑容如春风般和畅,如夏日般耀目,教人无法拒绝。陶隽吸了口气,摇摇头说:“隽闲散惯了,恕难从命。”
      “这是利在国家的事……”
      “然而这不是我的国家。”陶隽冷冷地打断了诸葛亮。
      蒋琬吃了一惊,抬眼震惊地看着陶隽苍白的面孔,又侧过脸去望了望诸葛亮。诸葛亮却是悠然拂拭着羽扇,不置可否。
      陶隽沉默良久,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不是蜀人。”
      诸葛亮望了他片刻,一笑起身:“那便告辞。”
      蒋琬跟着他出了院落,又出了小巷,始终一言不发。
      诸葛亮淡淡笑道:“公琰有话只管说罢。”
      蒋琬说道:“陶隽分明一口蜀中乡音,为何自称不是蜀人?这中间着实古怪,莫非有什么不轨之心?”
      诸葛亮转头望着他:“不是公琰说,陶隽秉性古怪么?”他见蒋琬张口欲辩,又说,“亮看来,陶隽绝无什么不轨之心,不过是,有一段往事罢了。”
      蒋琬不再言语,二人默然走回丞相府。跨进府门时,诸葛亮忽然说:“公琰不是总问我在隆中是怎样的么?”
      “难道是……陶隽那样?”
      “正是的。”诸葛亮脸上泛起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隆中的竹林和泉,梅花和雪,洁净如水的月光和似叹似诉的风吟,一样一样,忽地纷纷从心底浮出来。他顿了顿,却是说:“各处的税收都报上来了,让文仪核一核。”
      建兴三年春,诸葛亮南征。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经锦江边时,诸葛亮忽然说:“停一停。”
      数万士兵停住脚步,看着他们的丞相下了车,走向江边一个持着酒盏的白衣青年。
      “陶隽。”诸葛亮唤了他一声,看他将酒倾入江中,问,“在祭奠什么人呢?”
      陶隽注视着江面幽微的蓝色,说:“家父。”
      “令尊——”
      “死于战乱,尸骨不知何处去了。”陶隽一字字说着,始终不向他望上一眼。
      “战乱……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陶隽霍地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建安十九年!”
      那是先帝攻克雒城,进驻成都的那一年!诸葛亮握了握羽扇柄,摆脱一刹的失措。“很抱歉。然而……那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一个……”
      “一个后方叛乱、偏安一隅的国家么?”陶隽冷笑起来。
      “不。”诸葛亮眸中闪出些凛然的光,“一个安定,富强,美丽的国家。从蜀中,到……天下。”他以羽扇障目,向南眺望,“亮会去做的,会对得起那些流过的鲜血。这次南征,便算一个开始吧,亮会给天下,也给自己,一个漂亮的开始。”
      陶隽无言立着,炯然的目光渐渐平和。
      “若亮果然能做到,凯旋时,为亮制一件衣裳好么?”诸葛亮唇边扬起融融的笑,“一件鹤氅。”
      陶隽点了点头,望着诸葛亮上车,望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去远了。他想要一件鹤氅。陶隽微感迷惑地想着,收拾了酒盏回去。
      走到院落门口,陶隽忽地顿住脚步。门口俏生生立着个锦衣少女,笑容飞扬,望见了他,便说道:“陶隽先生么?我买锦缎。”
      陶隽觉得她的眉目颇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是开了院门,淡淡说道:“那些院落里晒着的,自己挑吧。”
      锦衣少女一口气挑了十多匹,仍是意犹未尽,手指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一脸不舍。
      陶隽倒看得好笑起来:“姑娘挑了这许多,怕是拿不了。”
      锦衣少女笑着转身看定他:“怕什么?你帮我拿就是了。”
      陶隽哭笑不得。
      锦衣少女将该付的钱一把塞在他手里,连声催促:“走、走!”
      陶隽望了望她粲然无邪的笑脸,暗暗叹了一口气,与那少女各自抱了一堆锦缎,出门而去。
      锦衣少女在前面带路。她脚步轻捷,一路上走得极快,陶隽要加快步子才能跟上。“我练过武。”她转过头来,见着了陶隽微微喘息的样子,嫣然一笑。
      “一个女孩儿,谁教你练武?”
      “很多叔叔伯伯啊,还有先帝。”
      “先帝?!”
      “是啊。他说我学武的天赋,可比爹强多了。哈哈。”她正笑得欢畅,忽然便叹了口气。
      “你是谁家的女儿?”
      “到了我家就知道了。”锦衣少女促狭地眨了眨眼。
      大约是哪个权贵的女儿吧?陶隽漫不经意地想。当他在少女说“到了”后抬起头来时,他看见门上三个字:丞相府。陶隽一时竟觉得啼笑皆非:“诸葛丞相的女儿?”
      “是啊。”少女笑得双眼弯弯,“我叫果。诸葛果。”
      陶隽张口结舌,只得跟着她进府,放置了锦缎。诸葛果又缠着他说:“等明年二月我生日的时候,你给我织一匹锦缎好么?要特别的。独一无二。”
      “好啦好啦,答应你了答应你了。”陶隽实在受不了她絮叨,抽身要走。
      诸葛果拉住他:“不要到哪里去逛逛?”
      “逛?”陶隽虽是极散漫放浪的人,却也无法将这个字和丞相府联系起来。诸葛果歪着头等他的答案,他犹豫了一下,说:“你爹办公的书房,可以么?”
      “那有什么可看的。”诸葛果嘟囔着,但还是领着陶隽向诸葛亮批阅公文的书房而去。
      到了书房外,入眼来是一片青翠的竹,在微风里飒飒响着。几片竹叶飘坠在脚边,陶隽不由顿住脚步。
      “这几竿竹子好看吧?”诸葛果微笑着,“爹说,他在隆中的时候,屋前的竹林比这还大,还好看呢。”
      陶隽默然了片刻,跟着诸葛果走进书房。进了门,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条案上堆满了竹简文书,只空出一小块地方勉强摆放笔砚。纵使如此,仍有好些竹简无处可放,便堆在两边地上。
      “谁?”一个青年从竹简旁抬起头来。
      “蒋大人。”陶隽认出那是蒋琬,“隽来为果小姐送锦缎。”
      蒋琬“噢”了一声。“忙得很,失礼了。陶先生请自便。”又低下头去整理竹简。
      “总有这么多吗?”陶隽忍不住低声问。
      “是啊,总是这样。还有好些张长史拿去了。王长史又病着。”蒋琬微微感叹,“盐政,火井,冶铁,织锦,税收,道路,治安……有时候想着都可怕。”
      陶隽立了一阵,只是默然,然后静静出去了。一跨出门,又望见那一片竹林。陶隽不由想,当年诸葛亮在隆中的那片竹林里,做些什么呢?那时他想必是穿着一袭雪白的鹤氅吧。

      是年秋,南方悉平。诸葛亮回到成都,处理了些要紧事务,便来寻陶隽。“亮的鹤氅,可以开始制了么?”
      “不。”陶隽望着他,说,“我改变主意了。”
      “为何?”
      陶隽淡淡说:“丞相官服,是最适合您的。”顿了许久,他脸上慢慢透出笑容,“而且,我答应了果小姐,为她织一匹独一无二的锦。怕是没有工夫。”
      诸葛亮沉默片刻,怅然微笑起来:“好罢。那便算了。”

      亮卒,葬于定军山。有一人披发跣足,持鹤氅至,挂之墓前而去。少顷风起,鹤氅翩然飞去,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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