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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祭酒 ...

  •   刘諶在寒冬的朔风里木然走着。锦官城的冬,何时也这样冷了。
      “殿下。”在他跨进一家小酒铺时,酒肆里便有人招呼他。刘諶在桌边坐下。有人从店堂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温婆婆,薤露还有几坛?”
      温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到刘諶身边,她身材干枯瘦小,满面是岁月刻蚀的皱纹。她没有回答刘諶的问题,却说:“殿下,你想做什么?”
      刘諶默然了片刻,说道:“父皇……奉书降魏了。”
      “那么汉,明日便不存在了。”温婆婆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转身走入内室,抱出两小坛酒来,放在桌上。她自己也在刘諶对面坐下。“薤露还有三坛,你我各饮一坛。”她揭开了酒坛上封盖,将一坛推向刘諶。
      刘諶抱起酒坛来,仰头倒入喉中。他辨不出酒的滋味,只觉得像冰,又像火。
      温婆婆也如他一般痛饮数口,忽然抱着酒坛子低声歌道:“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唱到这里,声音却游丝一般,断了。
      “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刘諶高声唱了下去。他举起酒坛,将余酒一饮而尽。“温婆婆,以后,諶怕不能再来了。”
      “殿下,我有一些东西,你看过了再走罢。请跟我来。”温婆婆说着,颤颤巍巍地起身,向内室走去。
      刘諶跟着她走进内室。只见屋内别无所有,却摆了数十坛标识各异的酒。
      温婆婆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坛,柔声说道:“这是‘翠涛’。它的味道还记得吧?”
      刘諶点点头:“记得。入口一股子沁人心脾。那是……”他不由叹了口气,“思远兄最爱的。”
      “唉,是啊。瞻公子、瞻公子,若是一辈子只是写诗作画多么好呢。他实在是个不适合战争的人。”温婆婆的声音低柔得好像叹息,“瞻公子死后,我再也不酿翠涛酒了。这是世上最后一坛。”
      刘諶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么这些……?”
      温婆婆说:“是啊是啊。这些酒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过是为了记着一些人才留在这世上。殿下,”她转过头来,望着刘諶,面上含着安然的微笑,“最后一坛薤露,也在这里呢。”
      刘諶也微微笑了,扬了扬眉:“好。多谢。”
      温婆婆拍了拍那坛“翠涛”,像慈爱的祖母拍了拍孙儿的脑袋,她站起来,向旁走了两步,停在一坛看上去年月很长了的酒旁,掸了掸坛子上的尘。“这是百味旨酒,又叫‘兰生’,是……先帝,唉,先帝爱饮的。”
      “先帝”这两个字骤然击中了刘諶。他的眼里闪出晶亮的泪光。“先帝……若是先帝……在天有灵,不知会说什么呢?”他暗暗想。他想象每年都要祭祀的祖庙里那尊先帝遗像平和的微含笑意的眼中,将要喷出怒火,还是,流下泪水?
      温婆婆抚着酒坛说:“殿下没见过先帝。其实先帝是个很随和的人呢,在笑语里就可以收拢人心。”她仰着头,眯着眼,“那时候我多少岁来着,亲眼看到先帝进成都的,先帝的马后面是诸葛丞相的马,还有法大人、张将军、黄将军……好像还在眼前似的。明天,便要看到魏国的邓艾进入成都了。”
      她忽然抱起那坛酒来,忽啷一声砸得粉碎。
      刘諶吃了一惊:“温婆婆!”
      温婆婆嗅着满室酒香,笑起来:“汉要亡啦,就算留着留着,又留得住什么呢?”她拾起酒坛子的一块碎片,向放在门边的那坛“翠涛”掷去。又是当的一声,满室里顿时流溢着沁骨清香。
      她再捧起另一坛酒:“这是诸葛丞相爱喝的,叫‘清风’。你父皇刚登基不久,吴国的张温来成都,知道么?那时丞相设宴款待张温时喝的清风酒,就是我酿的啊。不过后来,丞相总在征战,也没有喝过几次了。
      “其实这酒并不顶好,太清淡了。可也许丞相就是喜欢它这个吧。那个……那两句话怎么说的?什么澹泊宁静的?”
      刘諶低声道:“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温婆婆似乎有些醉了,仰脸想了想:“啊,对。真是很奇怪,好像声色富贵在丞相眼里都是淡淡的,不热衷亦不厌恶。原来是要致远吗?呵、呵,不累么……”
      “殿下,”她布满皱纹的脸渐渐红润,焕发着容光,“见过丞相喝酒的样子么?烛光照着他的杯子和持杯的手,哎……以后再没人会喜欢这种淡酒了吧。”温婆婆缓缓说着,缓缓松手。
      忽啷!酒水溅上刘諶的脸,他不知为何想起了在幼年在父皇那里见到的诸葛丞相的奏章。那一个个端正挺拔的字忽地在眼前异常清晰地流过: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兴复汉室哪。刘諶泪盈于睫,却仰着头大笑起来。
      温婆婆也同他一道,一面咳嗽,一面笑着,在一坛坛酒之间踉跄行走。
      “这个是张将军爱的‘千里醉’。烈酒、烈酒哦。寻常人喝一杯便要醉倒了。哈哈,张将军每次到我这里喝酒醉了,就蘸了酒水在墙上画仕女图,哈……他只喝这个,换上别的酒,他便要骂:”温婆婆清了清喉咙,学着男子的口气,“淡出鸟来了!”
      “这个是马将军的‘琼酥’。他说,这酒的味道像是他们家乡那儿的,醉了,那么英武的一个汉子,竟会失声痛哭。后来他做了凉州牧,却还派人来向我买酒,说是,故乡的酒也不如我酿的那样有故乡的味道。我让取酒的使者问他,什么叫做‘故乡的味道’?”
      刘諶问:“是什么呢?”
      温婆婆叹了口气:“他没告诉我,便病死了。”
      “这个是赵将军常喝的‘流霆’。那个是黄老将军的‘九酝’。噢,还有那个,是费大人的‘娆春’。费大人被刺杀的时候,手里正是一杯娆春,据说,他被杀时,已是沉醉了。”温婆婆忽地问刘諶,“醉里的死,是不痛苦的罢?”
      刘諶说道:“諶正要去试一试,只可惜没法子告诉婆婆了。”
      温婆婆摇摇头,继续指着一坛坛酒告诉刘諶来历。只听忽啷忽啷之声不绝,满地酒水,已然没过脚背。
      “没了?这么快,真不敢相信我这里以前曾那么热闹。”温婆婆四顾,笑着,每一条皱纹里却都仿佛有泪水流淌。“哦……原来还有最后一坛。殿下,是你的薤露。”
      刘諶深深一揖:“那么諶便告辞了。”
      “好、好。”
      “婆婆以后卖什么酒?”刘諶忽然顿了顿脚步,问。
      “不酿酒了,卖水吧。清水。”
      温婆婆微笑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寒冬的朔风里。
      “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人死一去何时归!”她用手指轻叩怀里的酒坛,哑声唱着。
      那么,一个时代,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刘諶走在朔风中。薤露在他身体里,像冰,又像火。

      他第一次喝这种酒的时候,温婆婆笑叹着问他:“年轻人为什么爱喝这种令人伤感的酒?”
      他扬眉笑说:“人生如薤露,要挽住它,唯有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祖庙里,染了妻儿鲜血的长剑贯穿胸膛时,亦是像冰,又像火。

      最后一只酒坛砸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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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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