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空城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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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生，快，快，要上场了。”老李搓着手催促，上一出《长亭送别》已经结束，观众的掌声却仍在延续，不过，今儿最精彩的一出戏却是该我唱的《空城计》。
我理理戏服，又向镜子中张了张自己涂了油彩的面孔，走到台侧，吸了口气，向台上走去。刚跨上舞台，我便不由愣住了。
老李早说过这回舞台布置下了功夫，可也没料到居然这样逼真，浅灰的城墙闪着喑哑的光，就连角落里一撮撮青苔也看得分明。
我下意识地向舞台下看去，立刻惊出一身冷汗：眼前是一片微微起伏的原野，旷无人迹，哪里有观众席的影子？耳边模糊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司马懿率魏军大部直奔西城而来，不过多时就可赶到，请丞相定夺。”
慢慢慢。我握了握手中的羽扇，丞相？我低下头去，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套红黑双色，式样庄肃简朴的古服。司马懿？西城？莫非……
每次在戏台上，第一个唱腔出口时，“变成了诸葛亮”这种想法总让我感到骄傲荣耀。然而这回，心头升起的是阵阵畏惧。
“铜镜……取铜镜来。”我努力压制着声音的颤抖。
身边一个文官模样的人极为诧异，却还是去取了一面铜镜来。
我接过铜镜，看着那个黄澄澄的模糊的面容，没有油彩，没有假髯，有着幽黑的眼和微霜的须，清朗英伟。那当然不是我。我绝望地放下铜镜，走到城墙边，伏着沁凉的砖石，无助之极，简直想哭出声来。
“丞相。”那个文官凑近来说，“仪以为，城中兵少力弱，应速速撤走，再作他图，不可迁延。”
我怔怔不语，他又唤了一声：“丞相！”
这声“丞相”把我唤得回过神来。我是诸葛亮呵，是他们口中那个山一样的、可以无条件信赖的丞相。诸葛孔明，你是为了什么，把这个角色推给我扮演？不管为了什么，保佑我不要闹笑话罢。我胡思乱想着，同时考虑该怎么答话。
仪……杨仪……是有这么个人吧。他表字、表字……可能是威公？我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威公。”
“丞相？”杨仪应声。
蒙对了。我如释重负，脸上透出轻松的笑意：“吩咐下去，偃旗息鼓，军士不得擅自出营，大开四城门，命人在城门扫地……呃，这个，扫地洒水。”这一段是我因唱熟了《空城计》，一时好奇去翻史书看来的，最末本是一句文绉绉的话，一时记不起了，反正意思是这样没错。
杨仪疑惑地望来，我又极顺溜地接下去：“取我的瑶琴来，命二小童焚香设案，一捧宝剑，一执拂尘。”杨仪彻底地茫然了，可依然照此去办。
只要依着故事里那样就可以了吧？我暗鸣得意，空城计么，我可是比诸葛亮还熟的。我负了手倚着城墙望向远方，旷野无际，我胡乱猜测着哪里是长安，哪里是锦官。又想，当年诸葛亮立在这里，看着这个原野，在想些什么？他一定是忧虑的，就算不忧心眼下的事，也忧心这长远得遥远的天下大计。而这些对于我来说，不过是结束了的历史。
两个童子上了城楼，我转过身，背靠城墙，看着他们布置，脑海中一遍遍重复空城计的情节，只要按那样去做就可以了吧？我忽然抽了口冷气，身子僵住。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不会抚琴！
这……这可……我额上沁出汗来，忙伸手拭了。好歹也做了回诸葛亮，纵使唱不成这出空城计，也不能太丢了他的脸面。唱不成……我默默地向不知道在哪里的诸葛亮说，若是让你成了魏军俘虏，我就、就——半晌说不出“就”怎样，忽地一阵马蹄声隆隆而来。
我霍地转头向远处眺望，滚滚烟尘间战马与旌旗仿佛从天那一边涌来。这是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战争！冷兵器和鲜血一同闪耀的战争。我微张着口，那微腥的杀气与风一同灌入口中，充斥了胸臆。那一刻，我真想转身逃去。
“丞相……”小童怯怯地唤了声。
我闻声回头，那两个孩子脸色微白，瑟瑟发抖。我拿出全副演戏的本事，若无其事地微笑：“你们只管侍立一旁，就当是平时抚琴一般。”
“可、司马……”小童吃吃地说。
我捺下自己的紧张忧惧，笑得愈发自然：“会退的。”我看着两个孩子瞪得圆圆的眼睛，“信得过亮么？”这话出口，我才发觉，我竟是如此自然地用“亮”来称呼自己。
小童双双点头，用力地“嗯”了一声。
我揽衣坐定，面前七根琴弦上闪烁着夕阳，像在奏一曲苍凉古老的战歌。没有琴声，我着实不知道这空城计要怎么唱下去。我微抿着唇，想，能撑一刻是一刻吧。
转眼魏军已到城下。“司马”帅旗下，一人身披盔甲，身形虽瘦却极挺拔，面目看不清楚，却已感觉到他苍鹰猎豹般锐利逼人的目光。原来司马懿倒也是这样英伟的一个人。
司马懿与身后大将议论几句，手中令旗缓缓举起，目光却牢牢锁在我身上。我知道已是再也含混不过了，心中默念：诸葛亮啊，一会儿若是当真不成了，我就——我蓦地想起什么，霍然推琴而起，向那诸葛亮暗暗发誓：我就终生不再唱那出《空城计》！
司马懿见我忽然立起，微微一惊，发令缓了一缓。我便在他这一缓之间，开声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没有伴奏，只有我的声音在城楼上铿锵着。城上城下的人都被这一声惊住了，屏息敛气地呆望着我。
事后，我才想起来，那不过是因为公元三世纪的人从没听过京剧这种古怪玩意儿。可当时，我却觉得是我一句唱词，生生斩断了风声，马嘶声，人语声。
“算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我按着做梦也记得的唱腔一丝不错地唱下去，可人也做梦似地恍惚起来。眼前似乎有竹影摇曳，一片竹叶悠悠飘下，落在一个年轻人的酒杯里，他微微笑了笑。他的面容是陌生的，然而又似乎……有几分眼熟。他身旁的几个青年纷纷笑道：“孔明，唱一个吧！《梁甫吟》！”
那是……我忽然省悟，这画面便消失不见，眼前仍是杀气腾腾的魏军。别走神。我提醒自己。“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然而神思不由自主地，又飘荡到那片竹林中。白衣青年同一个中年人促膝而谈，白衣青年的手指从地图这端指到那端，将天下划成三份，最后停在“荆州”两个字上，笑道：“三分天下，荆州便是开端。”
恍惚间仍是一根手指落在“荆州”二字上，却是一根苍老干枯的手指。“唉……没能夺回来。孔明。”
刚才的白衣青年换上了丞相官服，脸上微有岁月的痕迹。他握住那根手指，向病榻上手指的主人说：“陛下放心养病。”
“朕……把国家交给你了。把当年说给我听的事变成现实，好么？”
“……好。”
我眼前莫名地一阵模糊。这一定是在做梦。做梦就做梦罢，我无所谓地想，反正眼前的事已经比梦还离奇了。
“联东吴灭曹魏鼎足三分。”我不由得越唱越缓，唱错也没什么，反正没有人知道。
“错了，孔明。”有人笑吟吟地说。
我一惊抬头，眼前却是个青年将军，披着银白战袍，手执白玉杯，杯中的酒艳红如胭脂。他已然醉了，手指在七弦琴上拨了一下，口中笑道：“错了错了……”
一个白衣青年从琴后立起，亦是笑道：“是么？”
“哈……”青年将军一个失手，白玉杯摔在案上，酒水流出，满桌殷红。
俄而那红色化为江天间的烈烈火光，青年以扇掩口，挡住一波一波呛人的烟气，遥望着战船上再风中翻飞的“周”字旗下那意气风发的将军，低叹一声。
满目火光骤然一变，又变为一滩一滩鲜血，洇湿了银白的战袍，浸透了案上的竹简，也染红了呜咽的琴弦。面目俊朗的男子双手按住琴弦，咳着血，叹息：“既生瑜，何生亮。”
我喉中酸痛，深吸一口气，急唱：“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眼前画面也翻书似地急促变化，一页页都似曾相识，却不待人细看分明，就已翻过。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我字字昂扬地唱着。若真能打到渭水那一边的长安，那个持着洁白羽扇的人，或许会写下更夺目的传奇罢？我揣着神往与凄凉想。
城下司马懿已萌生了退意，数次勒住座骑。惊疑畏惧由窃窃低语载着，在魏军中飞快地蔓延。
“闲无事在城楼我亮一亮琴音。”这出清唱的空城计竟这样慑人。我微微得意，忘了紧张害怕，气定神闲地等了等不存在的锣鼓，唱出这一段唱词的最后一句：“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我唱罢，天地间便忽然一静。随即司马懿沉声下令：“退军！兵退北山！”魏军倏忽如潮水般退去，待得马蹄后盘旋的烟尘也落定了时，便只有原野上纵横交错的车辙蹄印，证明刚才的一切确实发生过。
“丞相，魏军退了！”两个小童蓦地拍手笑起来，“果然退了啊。到底是丞相……”
不知怎么，我觉得那声音渐渐遥远，但还是温颜笑道：“亮说的话，便一定能做到。”
两个小童又说了什么，我努力去听，却再也听不清楚。周围的一切都在渐渐淡去，唯有那城墙依然分明。寂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了我一个。或许是要回去了吧？
我想了想，又换了下一段唱词：“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寂寞至极。那日城头上一曲古琴，也是如此么？
我想着这些结束了的、无从考证的历史，竟至于潸然泪下。那戏文仿佛也不是我自己在唱了，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心里迸发出来，迸发得慷慨苍凉。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阵晕眩，我扶了扶城墙，却觉得是扶住了一块泡沫塑料。一阵喝彩声忽然传入耳中。
我愕然抬眼，发现眼前是坐得满满的观众席，而自己正置身戏台，手扶泡沫塑料仿制的假城墙。
戏文一唱完，我就连忙转到后台。老李迎上来用力拍拍我的肩：“好小子！赵明生，有你的啊。唱得好极啦。我这辈子就没听人把《空城计》唱得那么好！你看到没，好些人都听得掉眼泪。听《空城计》竟然会掉眼泪哪。”
“啊……”我支吾着，“是吗？”
作者有话说第3章 空城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