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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识水 ...

  •   蒲元在铁砧山上的砖瓦房里,细细看着刚锻造好,尚是通红的大刀,眼神是看着情人般的温柔专注。
      “蒲元!那不是丞相来了么!”本来坐在门口安安静静的好好忽然脆生生地叫起来。
      这丫头本是南边的夷人。蒲元跟着丞相诸葛亮南征时在林子里遇上她,可怜她十一二岁便没了亲人,便收养了带回益州。蒲元一直没娶亲,生活自然不拘小节些,自从好好来了,把他的狗窝收拾得井井有条,俨然一个小管家。这丫头诸般都好,只有一件:素来安静的人,一见了诸葛亮,便又叫又跳的,使蒲元很是郁闷了一阵。
      “丞相在成都忙得很呢,哪里就来郫县了?”蒲元的目光仍粘在大刀上,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猛地把滚烫的刀浸入面前一缸冷水里,“嗞啦”一声,一股白烟活泼泼地腾起来。蒲元抖了抖大刀,满足地叹了一声。
      “蒲君!”温厚含笑的声音入耳,蒲元不由呆了呆。
      好好已跳起来,笑着迎上去:“我就说是丞相来了嘛!”她拉着诸葛亮的袖子,咭咭咯咯地又说又笑,一路走进屋来。
      “蒲君,又铸了把好刀?”
      蒲元将新铸的刀搁在架上,转过身来,便看见诸葛亮穿着便服,脸上的笑容如手中雪白的羽扇般舒朗,眼睛里含着笑意,便敛去了几分国之丞相的威严。
      蒲元第二次听见“蒲君”两个字,笑道:“丞相还是改口罢。连好好都直呼我名字呢。蒲君蒲君的,着实别扭。”
      诸葛亮又一笑,自在椅子上坐了。“蒲君……”
      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蒲元已抢着道:“南征回来是丞相吩咐的刀啊枪啊□□啊早已如数齐备,甲胄盾牌也都锻造成了,只斧子还差着几百把,今儿赶一日工便得。”
      诸葛亮失笑道:“蒲君何至于如此?亮上门来便是催债不成?”
      蒲元嘿嘿一笑:“我不过想着这么些兵器锻造出来,好歹我也能清闲几年了。这几年督造兵器忙得足不沾地,都没功夫好生铸一把真正的宝器。”
      诸葛亮望着犹自发红的炉,轻轻叹了口气:“这可对不住了,蒲君。这些兵器造出来,原是为了北伐。还要蒲君同去,掌管军械锻造整修。”他说到“北伐”二字,唇边便不由扬起一丝笑来。
      “北伐?!打曹魏么?”蒲元跳起身来,打铁的健壮汉子,身子也不由微颤,“这可是震荡天下的事呵!丞相,您纵然不要我去,蒲元也要死皮赖脸跟了去的。”
      “好好也要去!好好拉得开弓,骑得了马,也跟着丞相去打仗!”好好牵着诸葛亮的衣袖嚷。
      诸葛亮捏了捏好好通红的脸颊,笑道:“亮出师北伐,便是为了你们,再也不用像我们这般辛劳征战。”他朗然一笑,向蒲元说道,“蒲君把兵器都锻造齐了,便来成都。”他大步出屋,初冬的薄薄的阳光笼在他身上,如他勾勒着的远志一般,闪着金色的辉光。“难得的阳光。”他张着手指,看指间充盈了灿烂,大笑,“多好的天气啊。”
      蒲元到成都丞相府时,诸葛亮却是不在。只有长史张裔微笑着说:“丞相想是去江边散步了。忙了一个多月,正要歇歇才好呢。”
      蒲元寻到锦江边,果然诸葛亮负手立在岸上。“丞相!”蒲元一面叫,一面走上前去。
      诸葛亮转过身来,笑吟吟地说道:“是蒲君啊。兵器都齐了?这么快?”他羽扇纶巾,一身白衣干净而柔软,像是洗旧了的月光。
      “是。我说了赶一赶工就成了。”蒲元受他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咧嘴笑起来。
      “听说蒲君精于识水?”诸葛亮摇着羽扇。
      “不敢……”蒲元谦虚了一句,瞥瞥诸葛亮含笑的眼,又转口说,“是吧。”
      诸葛亮点了点头,忽然一把抓住蒲元的手,拉着他蹲下身去,把他的手按入锦江水中。初冬时候,锦江水已是很凉了,像蜀锦一样滑过指缝,水面也锦缎一般,闪着幽微的光。
      “丞相?”蒲元微微疑惑。
      诸葛亮注视着微泛着碧蓝的锦江水,神色温柔而专注,像蒲元凝视着新铸的刀剑时一样。“锦江水的心跳。感觉到了么?”他微微笑着,“爱她的人,就可以触摸到。”
      蒲元茫然了半晌,恍惚觉得掌中当真握着一个活泼泼暖融融的生命,一时间不敢用力又不敢放手。他便抬起头来,向着诸葛亮一笑。
      几天后,蒲元读到了那份传遍成都,也将流传千年的《出师表》。他几乎可以看见那个常含着笑的男子是怎样昂起了头,意气飞扬地说:“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又是怎样紧抿着唇,一字一字地写:“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这是个多奇怪的男人。蒲元坐在锦江边的石头上,哗啦哗啦地拨着水。像这水一样。有时沉静得不见一丝波澜。有时却会卷挟起千重雪浪。而不论沉静还是激荡,都永不止息地,向前流去。“千山万壑也挡不住。”蒲元轻轻说。
      出师那日,诸葛亮着了官服,佩了章武剑。蒲元在层层台阶下望着高台上的国之丞相,竟觉得有什么迫人的光芒使他垂下目光,又禁不住想再抬起头仰望。
      那男子手中的羽扇向前一指,十万雄兵便如一支利箭,向敌人的心脏呼啸而去。甲胄与刀枪明晃晃反射着冷光,旌旗在北风里猎猎飞扬,十万个男儿的脚步踏得天地隐隐震响。蒲元不由得被裹入其中,同所有人一样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而锦江闪烁的微光像是女子温柔而复杂的眼光,脉脉含情,一路追逐着诸葛亮的车舆。
      蒲元骑着马,过去了的零碎片断在心里颠簸。初识诸葛亮时,他不过是个白衣少年,像奔腾不驯的长江水一般骄傲激昂。他在周郎的赤壁挥了挥羽扇,指着漫天火光,说:“蒲君,看。”
      “什么?”
      年轻的诸葛亮慢慢笑了,他遥望着羽扇所指的方向,说:“三分天下。”
      那一瞬蒲元有种错觉,仿佛眼前沸热翻涌的江水是一个预兆,预示着未来的天下,便要在这羽扇的指点下,云翻雨覆。
      而那时诸葛亮黑得幽深凛冽的眉眼,却让蒲元记得深刻,好像一转脸,就又能看见似的。
      “蒲君。”诸葛亮从车内探出脸来向他微笑。
      眼前沉稳温润的面容让蒲元恍惚了一下。“啊……?”他含糊应了一声,驱马到车边。
      诸葛亮手中握着章武剑。“听说蒲君当初甚爱此剑,原不肯奉与朝廷的?”
      “是。”蒲元恋恋望着那剑,“生平所铸刀剑,无一能及章武。然而刀剑铸成,由不得我,注定要染血的。”
      诸葛亮轻轻抚着鞘上“章武”二字,说道:“亮答应蒲君,若是有一日平定天下,便将此剑还与蒲君。”
      蒲元吃了一惊:“丞相?!”章武剑是先帝所赐,丞相该是极珍视的。
      诸葛亮的指尖停留在“武”字的一点上,良久,释然一笑:“亮留着它,不过是要记住一些事情。答应你,纵使亮双手沾满血色,也绝不让它染上鲜血。”
      蒲元沉默良久,低头望着诸葛亮搁在剑鞘上修长而干净的手指。“多谢丞相。”诸葛亮的话让他突然想起,北伐,原来也是同流血连在一起的。
      到汉中时,蒲元便说他不愿意见血色。诸葛亮只是微笑着说:“那么便不用跟着亮去祁山了,到斜谷铸刀吧。”
      再后来的事便成了传奇。蒲元在斜谷铸刀三千口,说汉水钝弱,不能用来淬火,便派人去成都取锦江水。使者取来时,蒲元说杂涪水八升,不可用。使者极为惊叹,承认确是如此。刀成后,以竹筒盛满铁珠,举刀劈筒,竹断珠裂,被人叹为“神刀”。
      “蒲元识水”的故事便这样在街巷之间流传着。多年以后,好好抱着年幼的儿子追问他:“你当年怎么知道杂了涪水?真是精于识水么?”
      蒲元恍恍惚惚地记起,有人将他的手按入锦缎般凉滑的锦江水,微笑着说,锦江水的心跳,爱她的人就可以感觉到。
      “喂——”好好唤了声。
      蒲元回过神来:“当然了。天下的江河,我见识了大半呢。”
      “说来听听。”好好托着下巴,兴趣盎然。
      “长江水是奔腾不驯的,激昂高蹈,浪涛声像是在长啸高歌;锦江水呢,是微微的蓝,像缎子一般,让人想握入指间,又不舍得用力;你家乡那儿的泸水,冷冽而妩媚,总有浓浓淡淡的雾气笼罩;渭水,无言地泠泠地流,水声像是一声声细微的叹息。”蒲元停顿了片刻,慢慢地说,“还有一种水啊……”
      “嗯?”好好追问。
      蒲元却像是神游物外,没有回答。
      门外好好的夫君来唤她,她便抱着幼子匆匆去了。蒲元望着她渐远了的背影,站起身,慢慢踱回屋角,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剑来,抚着剑鞘上的“章武”二字,手指停在“武”字的一点上。
      这里,有那人咯出的最后一口血。那时他微显歉疚地笑着:“对不住……食言了。”
      蒲元叹息,都是些过去了的、再也回不来的事呵。就像是“章武”二字一样。
      他悠悠地透了口气:“还有一种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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