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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囊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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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丈原的天空是一片辽阔的浅灰。五月里微热的风拂到蓂儿面上,让她仿佛闻到些兵戈气息。远处蜀军营垒已遥遥在望,一面旌旗上绣着大大的“汉”字,在天地间飘扬。
蓂儿提起布裙,登上一个缓坡,这回,“汉”字大旗旁边旗帜上的“诸葛”二字也看得清清楚楚了。“真是他?”蓂儿喃喃自语,想了想,转了方向,向蜀军营垒走去。
到得辕门,便被士兵拦住盘问。蓂儿问:“是诸葛……”她迟疑了一下,已记不得最后一次听人说起诸葛亮时,他是什么官衔了。“丞相吧?”她想起前几年到过南中,听人说有一位蜀汉丞相南征过,大概,就是他了吧。
士兵一脸狐疑地望着她:“你找丞相?你是什么人?”
蓂儿对于前一个问题只是微微颔首,对于后一个问题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了张口,最终只说:“故人吧。”
士兵匆匆进去通报,又匆匆来请她进去。蓂儿缓缓走在军营中,四下里打量,不由微微笑起来。当年隆中那个白衣少年,怎么看,都是和眼前这些毫不相干的。如今,他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蓂儿走进中军帐,看见一个羽扇纶巾的男人从文书中抬起头来。他两鬓微霜,消瘦憔悴,可眉眼,倒还是记忆中那般舒朗。他搁下笔,笑问:“故人?”
蓂儿应道:“是啊,隆中曾有一面之缘。”
“隆中……”他显然是想不起了。
蓂儿也不知有什么两人共同的记忆可以提醒他,只得说:“是华陀先生的弟子。我叫蓂。”
“哦!”诸葛亮眼前顿时出现一个梳着双鬟的黑衣女孩儿,在神医华陀身后静静微笑。
年轻的诸葛亮弯着腰问:“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唇边的微笑既不曾变淡,也不曾加深:“蓂。”
“呵,可以给人带来好运气啊!”(蓂荚是一种瑞草)诸葛亮笑吟吟地说道。
小女孩儿抿起了嘴唇,淡淡地说:“我不信。”
“年轻时候与华陀先生有缘一见,自是幸事。”诸葛亮请蓂儿坐了,接着说,“华陀先生遇害之时,亮只恨身在成都,不得相救。”
蓂儿低了低头,说道:“当年你对先生说,纵使妙手回春又如何,只恐病人不要你治。真被你说中了呢。先生死在曹操手里后,我偏不信你说的,赌气要像先生一般行医天下,然几年功夫,便得罪了些人,只得远遁海上。”
她忽然住口。诸葛亮也不再追问,只说:“怎么到这儿的?”
“这么多年了,想去北边扫一扫先生的墓。”
诸葛亮叹了声,随即蹙蹙眉:“这渭水两岸正自交战,怕不得过去呢。”
蓂儿轻轻一笑:“那便算了。”她抬头望了诸葛亮一会,“我记得你出山是建安十二年,二十七岁。如今……五十四了?”
诸葛亮微笑:“是啊,二十七年了。”
蓂儿又望了他一会儿,不说话。
她多年不入中原,天下大事一无所知。诸葛亮便给她说起这许多年的事情,说到彝陵,白帝,成都,南中,渭水,说到先帝,陆逊,孟获,李严,司马,说到托孤,治国,南征,以及北伐。
蓂儿静静地听着,忽然说:“很够了。”
“够?”
“做了这么多事,可以停止了。”她慢吞吞地说,“看你的气色,病已入脏腑,回隆中好好调养,我再配些药你,活过六十是不成问题的。”
诸葛亮大笑:“隆中?那是再回不去的了。我是天生的劳碌命,让我成天无所事事,竟还不如死了呢。”
她皱起了眉,诸葛亮已先笑道:“不是早说过了么,纵使你妙手回春,无奈病人不要你治。”
蓂儿蹙眉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释然一笑:“随你。”她目光在诸葛亮身后的地图上流转,漫不经意地问:“你要打到长安去?”
诸葛亮也侧头望着地图上“长安”二字,有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
“这回打得过去么?”
“不知道,看情况吧。”
这回答使蓂儿扑哧一笑:“我记得你当年是很嚣张的。”
诸葛亮捻了捻杂了霜色的胡须,微笑:“老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膨胀。蓂儿起身:“我走了。”她敛衽一礼,这便转过身去。
诸葛亮在身后叫住她:“等一等。当年华陀先生说要撰写的《青囊书》,写成了么?”
蓂儿怔了怔,答道:“先生被捕后,在狱里亲手烧了。”
“烧了?”诸葛亮微吃一惊。
蓂儿笑道:“不是你说的?纵使妙手回春,无奈病人不要你治。”她的笑容慢慢沉淀,“世事纷乱,一卷《青囊书》又救得了几条性命?沉溺于此,于世何补?白白断送了自家。倒不如一烧了之,他人生死,说到底,和我毫不相干。”
诸葛亮沉默片刻,说:“太无情了些。世道虽乱,还不至于如此吧?”
蓂儿不答,片刻后悠悠说道:“先生曾说,你也是个想治世上的病的人,果然有些慈悲心肠。”
“慈悲?”诸葛亮笑了起来。
蓂儿回过头,看着他笑得咳嗽不止。“第一次见面时,你说我能给人带来好运气,这便错了。”她淡淡然说着,“你这病,断断活不过三个月,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赶快办完了吧。”
她说完,便毫无留恋地转身去了。身后,诸葛亮咳着,说:“知道了,多谢。”
蓂儿走在五丈原灰色的天空下,猎猎飞扬的“汉”字越来越远。如果、如果《青囊书》没被烧掉,那上面或许有能治他的病的法子吧?能多救一人,也是好的。因为诸葛亮,她不由这么想。那一瞬,她忽然明白了他。
那是建兴十二年五月。是年八月,诸葛亮卒于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