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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明 ...

  •   萧寂手握马缰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荒林正中央交手的两人,心中的震撼不是只言片语能够形容。常年居于番外草原的长公主,平日里见的都是豪爽粗旷,纵马驰骋的塞外男子,又何曾亲眼目睹过这来自遥远故乡,冷练华美的剑法?
      但见一个白衣童颜,宛如神仙,一个青袖飘然,冷若凌风。青白两色的剑光在他们身周激越游冶,让他们看来便如同青白两色的发丝,在幽幽岁月中纠纠缠缠。
      南宫青岫和这个名叫“阿嵬”的白衣男子交手已过百招,萧寂却是看得出,南宫这次的出手却没有夜中时在银角镇客店中来得决绝狠辣——然而,仿佛此时的南宫青岫,才是那个真正的他——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是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
      青衣人手中上古名剑的剑气回荡,将他原本便显宽大的衣袖袍踞激得如同贯入了长风。白衣人长剑连击,招招连绵不断,犹似行云流水一般,瞬息之间,全身便如同笼罩在一片光幕之中。但他的每一招不论如何凌厉狠辣,总是沾不到青衣人的一点边角。
      突然“啪”的一声响,白衣人手中的银剑被长青剑剑气所断,化为寸许的二三十截,飞上半空,在天边薄露的映照下,闪出点点白光。
      白衣人不惊不乱,相反地唇边竟然露出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左掌疾挥,将二三十截断剑化作暗器,漫天花雨般向着青衣人激射而来。
      青衣人下意识地向后一折腰避开断剑,“嘶”地一声,腰身后折的那一瞬间,仿佛背部有钻心的疼痛闪电般传来,南宫蓦地瞠大了双眼,面上仅有的血色在一刹那间消失得彻彻底底。

      “阿岫!”
      黑氅女孩惊呼一声,顾不得许多便奔上前,想去扶住那个连连倒退的青衣人。然而青衣人一抖腕将长青剑插入脚下的泥土中,以此稳住自己不住后退的身形,另一手一摆,阻住了那个向他跑来的女孩。
      青衣人面白如纸,胸口不住地起伏,面上的神情虽仍是淡淡的,眼中却也有几许激赏的色彩。
      在他身前不远处,两手空空的白衣人背倚着一株枯木,浑身是血。然而他眼中的光芒却是越来越盛,右手微微颤抖地指着拄剑而立的青衣人,白衣剑客突尔哈哈大笑,口中念道:
      “好一招‘菊花犹折御衣黄,兴来相与共清狂!’好!好!好!”
      大喝了三声“好”后,白衣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微微一咳,一口血便冲口而出,喷在了他尤自雪白的前襟上。然后伤重的白衣人仿佛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量,在大笑过后顺着枯木缓缓滑下,跌坐在地。
      眼见此景,青衣人叹了口气,放开长青剑,向着白衣人走去。一边萧寂一惊,害怕白衣人又使出什么招数,然而看着彼此二人那般的神色,她却是不敢开口,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南宫青岫微微俯身,看着白衣人的脸——他的面色死灰,方才那种近乎癫狂的神色已经渐渐褪去,此时相反地有了些许安宁的意味。
      南宫伸手在白衣人怀中取出一个金色的物件,朝天一放,半黑的天空上蓦然爆开一朵白色的烟火,将这一片荒林都映照得有如白昼。
      通知了南宫家的死士前来营救后,南宫青岫转身便要走,手上却忽然传来微温的湿润感,他低头一看,只见白衣人沾染了鲜血的手抓着他的。
      “回去吧,她等的是你……”
      “回去吧……”
      “大哥……”
      青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次俯身看着弟弟有些恍惚的脸,眼中也有了沉痛和无奈的神色,他没有回答白衣人的话,只是静静地等着。果然,不消片刻白衣人便彻底昏迷了过去。南宫伸手解下自己深青色的外袍,露出了青色的外袍下白色的长衫。
      他轻轻地将青袍披在了那个浑身浴血的白衣人身上。然后走过来,拔起了地上的长青剑,将剑回入鞘中。眉头微微一蹙,南宫回手用力按住了腰背部的脊骨,仿佛将某种即将爆发的痛苦生生地按了下去。身上突然有久违了的温暖传来,南宫回头一看,萧寂已将自己那件宽大的黑氅披在了他身上,脸上的神情有感激也有担忧,南宫微微一笑,也不拒绝。
      “走吧,南宫家也该来人了。”然后南宫将萧寂扶上那匹褐色的短脚矮马,自己则牵着马向林子尽头走去。
      白裳的女孩仰头看了眼天边——那里,天已快亮了——这一夜,再如何地漫长也终究到达了尽头。

      *     *     *
      荒林的尽头,却居然停着一架朱轮翠盖,金顶嵌银的八宝香车,双轻纱细罗为幔,两匹枣红马儿驾辕,车驾上盘腿坐着一名灰布旧衣的老者,此时正回过头来看向远远走来的两人一马。
      南宫一眼便看见了马车的车帘上插着的一面银色的小旗,上面飞着一个草行的“青”字。
      “铮”地一声轻响,长青剑弹出了吞口一寸。萧寂闻声,暗暗地握紧了自己衣袖里的那一把锋利的匕首。
      “阿岫少爷!”
      蓦然一个苍脆的声音响起,从马车的另一边跑出一个粗布少年,看见远处的南宫青岫后,惊喜地大呼。然后便向着这边跑来,他尚未跑出两布,身后一声马嘶,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也从马车后跑了出来,两步便赶在粗衣少年前面,跑向了两人。
      “雪儿!”看清了那匹奔来的白马后,萧寂惊呼一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着白马迎去,南宫青岫却也并不阻拦。
      显然明白萧寂的身份,粗衣的少年在看见那个抱住雪花骢马头的白裳女孩后便止步不再上前,而是躬身立好,行了一礼:“公主万福。”
      萧寂微微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南宫青岫唤了一声:“阿婴。”
      “是!”霍婴喜上眉梢,朗声应着,“阿岫少爷,见到您太好了,我家公子见到您释放的金丝烟后,万分担忧,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银角镇,就怕您会出什么事儿。”
      南宫一路疲累的脸上此时也微有笑意:“你家公子呢?”
      “他……”霍婴忽然有些局促不安,南宫神色微微一变,“他怎么了?出事了么?”
      “不是不是。”霍婴连连摆手,然后轻声道,“少爷他等了您一天后就先回去了,只是着我在这儿继续等。”
      “回去了?”南宫显然也是惊讶,仿佛怕南宫会责怪他家少爷,粗衣少年连忙道:“是青旅族长让公子先回去的,说是有万分要紧的事。”言罢回头看了一眼。循着霍婴的视线方向看去,南宫见那灰布旧衣的老者也正看着他,微微致意。

      “晚辈见过青旅族长。”
      南宫向着车驾上的那一个灰衣老者行了一个晚辈的礼节,脸上的神色居然是难得的恭谨。跟在他身后的萧寂闻言却是震惊地看向那个虽然衣着已旧,但却仍掩不住一身与生俱来的尊贵的老者。
      即使生长在遥远的格林密草原,萧寂仍然知道那个曾经出过神仙一般的人物的萧青一族。
      凤城开国之时,有著名的六大开国元勋——南宫,秦,霍,郦,叶,白六大家族。
      开国后,为以免王族篡位夺嫡,铭帝将除自己嫡亲子女外的所有萧氏王亲谪出王族,并以凤城最尊贵的颜色“青”为名另辟一族,以收归这些王室子弟。
      同时恩令青族子弟无论嫡庶,皆以青为名——要知道,在等级森严的凤城,仅仅对国家立过大功之人方能得此殊荣,纵使王亲贵胄亦不能以青为衣以青为名。
      铭帝同时亦规定,历任凤城王即位后,除妻儿子女外的所有亲族悉数归入萧青一族,即便是禅位后仍在世的先任王也应剥除王籍,改名入青。
      故久而久之,萧青一族中显赫齐集,族中大有现任王的长辈兄弟,青族族长往往也是高出王数辈的曾经王族。
      萧青一族的特殊身份地位,也使得它在百年的风雨进程中稳立不倒,无论在哪一代的门阀大清洗中,最后能够最大程度保存下来的,亦往往是它。当然这也不能忽略了历任萧青族长的苦心经营。
      凤城最最流传千古的人杰,除了开国铭帝,大概便是青族的上一任族长——青宴族长。
      那个次房庶子出身的萧青宴,在凤城有史以来最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临危受命,接掌了早已外强中干的萧青一支,并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三年内便将青族百年来积累的奢靡腐败风气上下一清;五年内将青族壮大为与当年最大望族南宫世家并驾齐驱的大门阀;向西连合长风郦氏,朝东结盟铁箫秦氏,将一度兵败如山倒的叶桐一支长女叶珠迤送入宫闱,寻找早已失踪的霍氏满门;共击南宫与白姓二家。
      这样疾速崛起的赫赫声名,让一向极少露面的敛帝在朝堂之上,亦以兄长之礼对青宴族长必恭必敬。
      而此时萧寂面前的青旅族长,便是当年青宴族长的异母兄长。他在继任之后大改青宴族长雷厉风行的齐家对外手段,改以怀柔之策,兼容敌手,韬光养晦,庸和大度之心远播四海。
      而那个惊才绝艳的青宴族长在当了七年族长后的鼎盛之年激流勇退,归居山野,渐渐地成为了神话中的仙人,只剩下他当年的种种事迹化为的传说隐约还在风中流传。

      “青旅族长,阿寂有礼了。”明白对方显是自己的长辈,萧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长公主,你这可折杀老朽了。”萧青旅双手扶住萧寂,声音平和而谦让,竟让萧寂下意识觉得似乎在何处听过。
      “公主多年在外,吃了不少苦吧?”灰衣老者问,眼中有着长辈和蔼的忧切,萧寂突然就在那样的目光里觉得心酸,只认为自己这一路的艰辛实在是不算些什么。
      “有母亲相伴,阿寂不苦。只是如今……”萧寂低头,没有再说下去。灰衣老者却微微一笑:“想妈妈了?再过几日你便能见到她了,珠儿那孩子这么些年来还真是……”
      “族长,您说什么?”从萧青旅的话中听出了什么,萧寂震惊抬头,不顾礼仪地打断他,“我能见到……见到我母亲?”
      “自然可以。”灰衣老者笑答,“叶将军已经护着夫人抵达凤都好些时日了,此时夫人便在白朱宫中住着。”
      “真的?族长此言当真?”萧寂眼中惊喜之色难掩,却仍是小心翼翼地求证。
      “当真,老朽出发前尚见过叶夫人一面,不会有假。”说着转身从马车上取下一个包裹,交到萧寂手中,“此为夫人托老朽转交公主的信物,为的是让公主这一路上能够不再担忧。公主打开看看吧。”
      萧寂闻言接过包裹,打开上面的绳结,将里面的物件露了出来——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紫木匣子——然而,萧寂在看见它的那一瞬,脸上的神情却变得那般的——悲欣交集。
      身旁的三人看见她那样的神情,片刻间都不敢出声,然而那个白裳的女孩却只是抱紧了木匣,没有落泪。
      萧青旅微微赞赏地看了萧寂一眼,便转身面对南宫青岫,道:“老朽让郦公子先行回京,阻止那个人出宫,岫公子莫要怪他。”
      南宫闻言面色一变,明白自己所要隐瞒的那人的身份萧青旅必是知道了,当下亦不再遮掩,道:“族长多虑了。”
      萧青旅面色忽然变得严谨:“岫公子在放出信号的那一刻应该想到,以那人与你的交情,必定奋不顾身出宫相迎,自不说以他的本事不见得帮得了忙,便是帮得了,也会泄了他的身份。你虽自小在军中长大,但毕竟是南宫家的少主,有些事情当是清楚。老朽谴郦云回京的用意你该明白。”
      南宫青岫心中震动,半晌忽尔郑重再行一礼。
      “谢族长出手相救。”
      萧青旅伸手扶他,双手碰到白衫人时却发现他居然是一身的冷汗,南宫青岫蓦然退后一步,灰衣老者目光闪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转身将萧寂扶进了马车。
      霍婴见南宫神色不对,连忙上前相问:“阿岫公子,您不舒服么?”
      南宫微笑摇头,神情一如既往地淡然无谓,然而右手却悄悄地按住了腰背正中的脊骨。
      却见萧青旅将萧寂扶上那架八宝香车后,回过头来对南宫道:“岫公子,上车吧。”
      南宫淡淡拒绝:“晚辈骑马便好。”
      萧青旅一侧头,看向他的右手,眼神有些诡秘莫测:“雪花骢刚服了解药,此时不宜劳累,那匹矮马便让霍婴骑了。
      “再说,老朽总不好让人看见自己和南宫家的少主在一起,所以,还是请上车吧。”
      南宫暗叹一口气,知道不能再拒绝,于是道了声“有劳”便探帘入内,坐在了萧寂身侧。灰衣老者则看着他从头到尾都挺得笔直的背部,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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