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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珠迤 ...


  •   “出了什么事?”
      听得外面已经平静,马车中的女孩拍着车门问,语气中有着难掩的惊惧。青衣人没有打开车门,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车门,回了句:“没事。”
      她却哪里肯信,追问:“母亲呢?母亲可安好?”
      “夫人一切安好。”青衣人的声音并不似方才般轻佻,反之显得温良如玉,有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作用。听得回答,车中的女孩仿佛安下心来,并不再问。
      青衣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等护卫们将一地的尸体收拾好。
      他坐在车座上,仔细地用布细细地缠好自己的佩剑,温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个幼嫩的婴孩。一侧头,正好看见护卫首领在被射杀的三名护卫的坟头做着记号——他知道那是日后将他们迁回故地的标记。
      青衣人忽然又是一笑,恰恰护卫首领转过身来,似乎看见了他的戏笑,却并不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手中的佩剑。
      青衣人没有丝毫反应,只往后一指:“请叶夫人换车吧。”
      这一队护卫的首领分明是身着青色战袍的年轻护卫,然而这一名青衣人没有同其他人般身着战甲,而是只穿着便衣。但由他一身纯青的长衫看来,此人必定有着非凡的身份,让这一队同样身份显赫的护卫对他言听计从。
      他们这方刚受过一次袭的车队此时却反常地并不急着赶路。青袍护卫打开第二架马车的铁制车门,眼神中竟然有一丝温柔。
      他恭谨地对着车内的妇人道:“夫人,请换车。”
      一个三十出头,姿容普通的素衣妇人在护卫的搀扶下下了车。她看了一眼尤有累累血迹的小路,脸上一白,却没有问什么。
      叶夫人名唤珠迤,是十五年前凤城王亲封的后妃。也是继同样平民出身的楚夫人之后第二个诞下王嗣的妃嫔。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却连一眼都没有看过自己的第一个女儿。
      在她降生的那一天,王便下令将这个原本便不受宠,同时也无权无势的叶夫人连同襁褓中的长女敕往了远方的格林密草原——凤城与东边大国熙封国接壤的一片贫瘠荒原。
      刚刚临产的叶夫人却仿佛没有丝毫怨言,默默地在卫队的护送下前往了遥远的东方。
      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她仍然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离开的那一天,王后那带着伤感的笑容。
      然而,纵是王后怕是也想不到,十五年后,王居然会下了这样一道旨意。将十五年前流放远方的一对母女接了回来。仿佛十五年后才突然想起,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在外的女儿。
      她自己也想不到啊,王居然还会想起她们。
      叶夫人侧头看了一眼身旁身姿挺拔的年轻护卫,神情复杂。
      “叶将军。”她开口唤了一声这个来自帝都,奉命迎她们母女二人回京,名叫叶青的将军。
      “属下在。”青袍将军低首,恭谨答应。
      “你……罢了。”素衣妇人叹了口气,“不忙着赶路,我想随意走走。让阿寂也下车来换口气吧。”
      “是。”青袍护卫答应,却不敢抬头看那叶夫人一眼。

      听见了叶夫人的吩咐,青衣人顺手打开车门,对着车里的女孩道:“公主,下车走走吧。”
      车内的白裳女孩抬起头来,她仍旧抱着那个紫木的匣子,此时闻言,对着为她打开车门的青衣男子微微一笑。
      女孩的容貌绝美,和她的母亲丝毫不同。她有着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黑暗中依旧闪烁着动人的光华。这样的一张脸本是极美,然而却在左边眼角处长着一颗淡淡的小痣,有如泪滴将堕不堕,让她看来显了几分憔悴。
      这一个白裳女孩方刚十五岁,便是凤城敛帝的长女,萧寂。只见她摇了摇头,微微蹙眉道:
      “我不下去了。在这里待母亲上车就好。”
      青衣人蓦然明白是车外浓重的血腥味使她不敢下车,于是也不多说什么。正当青衣人要退开时,却听见萧寂唤了一声:
      “南宫……”
      青衣人微微一笑,轻轻道:“什么事?”
      “恩……没什么。”白裳女孩欲言又止,慢慢退回了车厢中,喃喃自语:“不知帝都是什么模样。”
      青衣人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前方,面纱下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 * *
      青衣人也没有料到,第二次的刺杀会来得这样快。
      雪花骢拉着青蓬马车在密林小道中狂奔。青衣人单手执鞭,另一手却将裹着长青剑的布包紧紧握住。
      第二批黑衣人杀来时,青衣人在余下六名护卫的掩护下独自驾着马车突围,前冲了一里多路。
      然而铁车沉重,拉车的马匹又只剩一匹,却如何逃得开那些有如附蛆的杀手?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不时有尖利的金属交接声传来。鲜血泼溅的声音甚至能够隔着铁制的车身隐隐透入。
      马车中,母女二人面色苍白地对坐着,连哭声亦不敢发出,生怕自己的声音惊到了外面的杀手,只要这铁门一打开,只要这铁门一打开……
      “阿寂。”叶夫人忽然唤了女儿一声。
      萧寂一惊,下意识出声:“啊?”
      “母亲有一事求你。”萧寂心下奇怪,看向叶夫人。黑暗的车厢里她只看得见母亲的轮廓,却见平日里胆怯怕事的母亲此时面色镇静,隐隐有些往日不曾见过的神采。
      “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回到帝都。”
      “我知道你能够逃走,所以,阿寂,我求你,想办法逃走。”
      萧寂面色一变,没有回答。
      母亲这样的要求她并不意外,在那些护卫到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母亲其实,是不想回去的。
      这一路屡次遭遇到的凶险也让她明白——帝都,有着许多不想看见她们母女俩活着的人。
      但,但是……他却在那里。
      仿佛感觉到了女儿心中的犹豫,叶夫人的声音变得急切:“阿寂,母亲不会害你。你走吧,回草原去,去找那个掌灯女侍,她一定会帮你的。”
      “母亲,我知道此去凶险。但是……”萧寂抬头,面中坚定的神色让素衣妇人徒然间心都冷了下去。
      “但是还是要去么?”叶夫人接了下去。萧寂突然觉得愧疚,母亲独力在荒原上放牧耕种,艰难地将自己抚养长大,这其中的辛劳只有她能了解。
      但如今,如今却还要她为了自己这般犯险……
      “阿寂。”素衣妇人看着又低下了头去的女儿,眼神哀伤,却仿佛极力克制着什么,问她:“为了小晚那个孩子,你连命都不想要了么?”
      萧寂面色一白,仿佛有细而尖锐的刺痛蓦然间深深地扎进了心底,
      “真的连命都不想要,也要回去么?”
      萧寂不敢抬头看母亲期盼的神情,只觉得头有千斤重,居然无法稍微抬起。
      “啊?阿寂?”叶夫人摇着女儿,奢望着能够听到从她嘴里吐出一个“不”字。
      然而白裳女孩只是低着头,紧咬着唇不出一言。
      “你说你不去,你快说啊!”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惧翻涌。叶夫人用力摇着女儿单薄的双肩,片刻间居然泪流满面,眼中有无法遏止的悲伤一直一直地涌了出来。。
      叶夫人生性温婉柔怯,然而却从未轻流过一滴眼泪,今日这般激烈的神情更是从未出现在她脸上。
      而萧寂仍是任凭母亲摇着,依旧不肯抬头。
      “我求你了还不行么?”叶夫人一声痛哭,忽然俯下了身去,在车中跪在了女儿身前。
      “我求你了……”
      萧寂震惊地看着伏在自己身前的母亲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泣,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发出声音。
      不去帝都?不去帝都么?
      她抬头看着黑漆漆的马车顶蓬,双唇微微颤抖。看着看着,她仿佛又再看见了那一片漫无边际的火红,火红外他策马离去时无情而决绝的背影。
      还有,还有那从天边缓缓飞来的——看似如此遥远却又是如此急速飞来的那一箭——分毫不差地插进了她的胸口。
      “噗” !萧寂蓦然用双手按住了胸口,闭紧了双眼,眉间夹带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神色。
      那一箭,那一箭,仿佛已深深地钉在她的胸口,每每回想,都觉得有彻骨的疼痛一次次地漫了上来,让她无法呼吸。
      许久许久,仿佛终于从那一箭的痛苦中挣脱出来,萧寂从胸臆间吐出两个字:
      “帝都……”
      听见了这两个字,痛哭的叶夫人也蓦然屏息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然而又是一阵冗长的沉寂,直到萧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接了下去:
      “女儿,是定要去的。”
      定要去的,定要去的……叶夫人忽然觉得全身无力,软倒在了马车中。
      萧寂低下身去,将母亲拥在怀中,轻声安慰:“请母亲莫要担心,阿寂会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一定会的。”
      叶夫人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微微笑着的萧寂——女儿的眼睛黑白分明,纯澈得如同北方的白山和黑水——然而,却闪动着那样坚定的光芒,让人无法不相信。
      似乎是终于放弃继续劝女儿离开,叶夫人抬起左手抚了抚萧寂的脸,喃喃:
      “那么,你一定要活下去。”
      萧寂坚定地点头,再次抱紧了母亲。
      却没有注意到,在她点头之后,叶夫人拢在袖中的右手悄然握紧了藏在那里的一把锋利而冰冷的匕首。

      * * *
      “哗” !地一声,铁制的车门被人一把拉开,抱在一起的这对母女都是一惊,蓦地抬头,借着外面投进的天光,她们看见开门的是那个姓南宫的青衣人。
      萧寂松了一口气,没有发现南宫在看见这一对犹有泪痕的母女时滑出的一声冷笑。
      马车外此刻不知已躺了多少个血肉模糊的黑衣杀手,然而这个青衣人的剑依旧裹在布包中,似乎完全没有出过鞘般。
      “公主,现在必须弃车改马。”他微微一顿,看了叶夫人一眼,接了一句:
      “我只能带你走。”
      “什么?”萧寂脱口惊呼,尚未问一句,便听见母亲淡淡地答了一声:“好。”
      “母亲?”萧寂震惊回首,却发现叶夫人此刻神色安然,丝毫没有方才的失常,平静的神情中隐隐有一丝决然的意味。
      萧寂突地有种不详的预感。只见叶夫人温柔地看着她,伸手为她拨开额前散落下的发丝,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阿寂,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都决不能忘了。”
      蓦然明白母亲是想自己留下来,白裳女孩只脱口说了一个“不”字,便被母亲用力推下了马车,她身后的青衣人顺势将她接住,一转身放在已卸下重重保护的白马上,自己则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萧寂却哪里肯依,奋力挣扎着想从马被上下来,然而那个一路上温和有礼的青衣人此刻却死死地将她按在了马背上。
      白裳女孩努力回头,却看见叶夫人蓦然从袖中拔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一反手将匕尖抵在自己的咽喉,冷冷地看着萧寂。
      轻叱:“跟他走。”
      “母亲……”萧寂面色惨白,“您怎么可以这样……”
      然而叶夫人却不理她,只将匕首往喉头送近一分,低喝:
      “还不走?想亲眼看着我死么?”
      “母亲不要,求您千万不要。阿寂不能没有您啊。”蓦然哭出声来,白裳女孩苦苦哀求,浑身微微地发抖。
      母亲,母亲为了让她独活,竟然一早就已准备好了以死相要?
      那方才马车中的哭求,其实,只是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了么?
      不再看萧寂一眼,叶夫人望向青衣人,沉声道:
      “带她走,请公子务必护她周全,将她平安送到王后身边。”
      青衣人也是神色复杂,片刻前他还以为这一对被流放千里的母女俩不过是胆小无能的女流——如此还不如死在这里,也好过回到那个噬人血的帝都。
      然而片刻之后,那个方才还满面泪痕的叶夫人毫不留情地向自己拔出了匕首。
      一股对这个看似平凡的女子的尊敬油然升起,青衣人慎重地点了点头。
      “夫人放心,南宫必不负所托。”然后青衣人毫不犹豫地一拉马缰,掉转马头,向着密林的尽头策马而去。
      “不行!”白裳女孩无法挣脱,只能勉强回头。
      只见青蓬马车里,叶夫人的匕首仍旧指在自己的喉间。看见女儿回头后,她对着女儿微微一笑,眼神似忧似喜,却又好似终于欣慰。
      那一瞬间,那样的笑容竟然让那张已经开始老去并且平凡无奇的脸上有了某种奇异而美丽的光芒——仿佛天下间最美的女子。
      那样的笑容,很多年以后萧寂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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