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结》无吴雨久

13、海抱蓬莱接大荒(一)

　　出云山上的日子，虽不至清苦，但也没那么惬意。时间一眨眼飞逝而去，白驹过隙之间，我与师父朝起早夜眠迟，竟已过去五六年，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也不过如此。
　　端阳刚过，山里就传来了一件大事，楚国的小公主端阳节为图热闹，钻进了入海口的祭祀舟里，谁知恰逢龙王来收祭品，连人带舟一起顺着狂风巨浪卷进了海里，连影都没了……
　　那位公主是楚王六十七岁才有的明珠，老来得子，任谁不心疼。事发之后，马不停蹄赶来，御驾亲临出云，当着全山弟子的面，对着我家掌门师父恭敬一拜，恳请他救救自己的宝贝女儿。
　　出云掌门虽是身份非凡，但一国之君那是天之骄子，即便是神仙，也要给上三分薄面，任谁也不敢空受这份大礼，于是师父纵使万般无奈也当即应了下来。
　　当时的阵势，可是我八年的短短人生中最壮观的景象，楚王率了一众的人来到山门前，师父也领着出云山上下数千的弟子齐聚在正殿之外。
　　楚王为表朝圣的敬意，一步一步恭恭谨谨地踏上殿前那一百单八道汉白玉的台阶，后边跟随着黑压压一片，全一路俯身低首，当时我才真切地觉得，出云着实是个不一般的地方……
　　我一直站在师父身边，颇没出息地紧攥着他绣着银丝暗纹的月白华服，当时他答应下来，我的心便一下空洞洞的没了着落，如此重要的事，这次必是不能带我，定要把我托与谁照顾个十天半月。
　　想着想着，我就心里难受，但楚王亲自所托，绝非等闲之事，即便再有千般不舍，也不能说出口。
　　可是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我虽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但还是想的到，做不到。从那天早晨见了楚王之后，就攥着师父的袍子不放，一双本就水汪汪的眼睛更是泛起了泪光，走一步跟一步，睡觉的时候也不松手，连茅房都不放过……
　　师父是最受不了我这般磨他，每每这样都不忍心再看我愁苦，无论当初多坚持的决定都会瓦解。静安师姑尤其看不惯师父这样，一直苛责他宠我过甚，可师父总是当时自责，事后还是照旧。
　　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愁容，只要看见，说出的话就过心不过神。所以日后我总把我那些大逆不道的举动归罪到师父身上，他也颇为乐意替我顶着，每次都满眼认真地先自我批评一番……
　　我以为这次会不一样，总觉着无论怎么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都不为所动，竟装着对已经长到他腰间的我视若无睹，可我哪里肯让他把我独自一人扔下，始终不松懈地寸步不离。
　　直到临走前夜，初夏的月夜甚是明亮，银光如瀑倾泻在师父黑锦缎般的发间，我望着那光华流转之中，一时又错不开眼睛……
　　本以为师父已经熟睡，霎时，他竟回过头来，满目柔和地凝望着我说：“看来我还是对你放心不下。”接着，闭上了双眼，羽扇样的睫毛掩住了眼里的神色，叹了口气道：“早些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上路了。”说完，又将身辗了回去……
　　我愣了半天，都想把右手边的师父摇醒问个真切，可身旁的人呼吸已经绵长起来，自己望着黑漆漆的房顶，看来今夜又是注定兴奋无眠……

　　为了赶时间，师父夹着我在天上飞来飞去，一路我都把眼闭的死死的，整张脸的肉全堆在眼睛上，直到感觉一股从未闻过的腥涩海风冲进我的鼻孔时，才缓缓舒展开撮成一坨的眉头，睁开双眼，向下一望，无边无际的大海，掀着惊涛骇浪，就从我悬空的脚下掠过！
　　我当即慌了阵脚，就像那海里的八爪鱼似的，在师父怀里撒开了丫子，一个劲儿地乱扑腾。我家师父大人哪里料得到，一路都像死鱼一般的我会突然发了魔障，一边掐诀御剑，一边抱着胳肢窝里的我，才稍稍不留神，我就真的成了八爪鱼，投奔了大海母亲的怀抱......
　　只感觉一股咸腥的海水，顺着喉咙往下灌，我睁不开眼睛，也看不到周围到底怎么了，手脚在水里乱划拉，也不知道我是在往上浮，还是越沉越低......奇怪的是，虽然着实吓了一大蹦，但我却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在这儿小命呜呼，总觉得有师父在，纵使玉皇大帝要把我领回去，师父也会把我救回来。
　　所以说我是个懒得出奇的孩子。何为出奇，就是一般人绝不会想到这儿，就索性悠哉悠哉不动弹了，顺着水飘了起来，只想着反正师父会来捞我的......
　　只能说，懒字也只有命大的人可以享受。果不其然，还没等我把憋着的气都咕噜噜吐出来完，就感到师父揽着了我，然后浮出水面，张开眼就是海天之间惟一的突出物，浑圆的大太阳火辣辣地顶在头上......
　　我傻兮兮地笑着回头看了眼师父，总觉着太阳虽然老大，可师父脸上却像结了一个腊月的寒冰，然后寒冰裂开了一道口子，吐出的还是我所习惯的山涧清风般的声音，只不过却隐约感到背后一丝凉意，只听师父说道：“阿灵刚刚在水里躺的可还舒服？”
　　没脸没皮如我，倒是非常欢快地点了点我那湿淋淋的蓬头垢面，然后明显感觉后面的寒气更重了，才恍然意识到，我莫不是甩了师父一脸的海水？
　　回头一看，原来不止有水，还有两条已经晒干了的死鱼，正粘在师父风雨不惊的俊脸上......
　　怯怯地伸出我黏糊糊的小手，十分尊师重道地把那两条有损我家师父的死鱼扔了个十万八千里，然后，然后没有然后，师父一脸木然地看着我，彻底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