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墨/蓝色矢车菊》鈞天

7、失踪

　　吉普在暴雨中继续行进，不过天草被丢进了后座，连带两个端着枪的武装分子一起挤进车里，在颠簸的路上开往另一个方向。
　　“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儿？”看得出黄商子在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声音却出卖了他，颤抖中透着惶恐。
　　两个武装分子斜过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依旧保持面无表情。
　　黑夜中的前途未卜让每个人的心情都降到冰点，但窗门紧闭的车厢却因为多挤进三个人而变得闷热，汗水从九方墀的额头上一直往下淌，坐在角落里的金鎏影缓缓将手摸向身后。
　　“医生，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有太多想法。”目光锐利的武装分子一眼就注意到金鎏影的小动作，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金鎏影耸了耸肩摊开双手：“我只想拿根烟而已。”
　　“我们……会被杀掉么？”同样坐在角落的天草轻轻嘀咕了一句。
　　这声音很低，但在狭小沉默的空间里足以让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没有人回答，雨水打在玻璃上的闷响拍击着脆弱的心脏。
　　墨尘音看向窗外，瓢泼大雨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只能在车灯所及之处勉强看清两旁的景物。他的十指陷进坐垫里——办法，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下线索。

　　“少校，联系上了！那边说来了四个医生，已经出发一个多小时了！”能熊站在暴雨里，全身湿透的他索性扯掉上衣，露出遒劲的肌肉。
　　“他妈的坐拖拉机呢！一个小时还不到！”
　　紫荆衣又搬开一块预制板，人力毕竟有限，到现在为止只挖开的废墟一角，而且在这样的天气和温度下面红外线探测仪根本无法使用。
　　眼前层出不穷的状况简直让他的心情怀到了极点。
　　“没时间等了！想办法把伤员转移去无国界医生的救援营地，快！”赭杉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能熊下令。
　　绯羽怨姬正在和几个士兵一起试图把一个被房梁压住的难民挪出来，听到赭杉军的命令抬头大喊：“不行！几个重伤员如果在没有仪器的情况下贸然移动会有生命危险！”
　　“有危险也好过在这里等死！”紫荆衣忍无可忍。
　　“怨姬你跟他们一起过去，孟白云留在现场，其他所有人加紧挖！”
　　雷声的轰鸣夹杂着暴雨的咆哮，泥浆如同山洪一般从脚下冲刷过去，传说创造世界万物的上帝耶和华在见到地上充满败坏、□□和不法的邪恶行为之后，计划用洪水来消灭恶人，再造一个新的世界——赭杉军抬头正好看到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光芒刺目，恍若神罚。

　　“快点儿，下去！”
　　在距离坍塌民居数十公里远的山上，一行五人被推下吉普，转瞬就被大雨淋了个湿透。
　　这里是……
　　天草抬头，只见眼前矗立着一栋貌似废旧厂房的建筑，因为年代久远墙面上的石灰都剥落了下来，露出棕红色的泥砖。周围都是葱茏茂密的黑松，厂房掩映在一片山林之中，加上狂风暴雨，显得阴森而恐怖。
　　金属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朦朦胧胧有些光亮。
　　“进去！”
　　一人用枪座砸在金鎏影的后背上，把他往前捅了一个踉跄。
　　走进厂房，不时有水珠从头顶滴下来，湿哒哒的地面甚至长出了苔藓。
　　“天啊……”空旷的厂房里只有微弱的灯光，刚刚适应这种亮度的天草脱口而出一声惊呼。
　　“这里……”九方墀同样露出震惊的表情。
　　这时所有人才看清原来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躺满了人，他们或靠在发霉的墙壁上，或枕在旁边人的身上，有的还清醒着，有的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迷。
　　“这里是地狱么？”金鎏影的声线很平稳，可谁都能感觉他现在并不平稳的情绪。
　　“不……或许地狱都比这里仁慈……”
　　天草别过头去想抑制住胃里的翻涌，地上的人看起来和营地里那些难民一样，黝黑、消瘦，但更多的却血肉模糊，溃烂的伤口直接泡在水里，从里面流出恶臭的脓液。他们靠着墙呻吟，甚至其中有一人的断肢只被简单的包扎起来，从纱布的间隙翻卷出嫩红的皮肉。
　　“呕——”天草突然用力抓住黄商子的手，低下头便开始呕吐。
　　“进去！”
　　又一扇门被打开，五人被推进一间屋子里。
　　扑鼻的恶臭让天草又一次干呕起来，站在旁边的墨尘音环视了一眼这间屋子，忍不住皱紧眉头。
　　哐当一声药箱被摔到地上，其中一个男人走过来拉住墨尘音的手臂直接把他摔到简易的木板床前：“救人！”
　　“你们不能这样！我们是人道救援组织，你们——”
　　黄商子话到一半，就被冰冷的枪口顶住了脑门儿：“老子说救人，听不懂是不是！”
　　墨尘音扶着床板站起来，密闭的屋子，只在靠近房顶的地方有两个天窗，床上躺了六个伤者——爆炸伤。伤口周围的皮肤早就开始感染溃烂，他们蜷在床上痛苦的呻吟，脓水粘在床板上，和分不清是尿液还是粪便的东西糊在一起，发出让人难忍的恶臭。
　　“我拒绝。”开口的是金鎏影：“我拒绝救治来历不明的武装分子。”
　　“你他妈说什么！”一个男人冲过来揪住金鎏影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
　　“我说——我——拒——绝——”
　　“你找死！”挥手就是一拳揍在金鎏影的下颌，把他整个人都掀了出去。
　　“呸！”被这一摔震得双眼发懵，金鎏影揉了揉麻痹的下颌，吐出一口鲜血。混账！金棕色的瞳仁里透出狠厉的目光。
　　“住手！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医生！”天草冲过来挡在金鎏影前面。
　　“滚开！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崩了我们就没人能救这里的人！”墨尘音提高嗓音，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屋里的武装分子都端着枪，金鎏影坐在地上，挡在他身前的天草被一把□□指着脑袋。
　　“把枪放下，我们救人。”
　　“墨尘音！”
　　“先收起你该死的尊严！”
　　金鎏影沉默了，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这到底是什么混蛋地方！金鎏影觉得，自从来到马格莱以后，各种突发状况简直是一遍又一遍的更新他的认知。
　　墨尘音看了看同样被枪指着的黄商子和九方墀：“能不能放我的同事回去？北部有一处垮塌的民房，那里的伤员也需要医生。”
　　“想要命的话最好闭上嘴老老实实救人。”看着像这群人里头儿的男人把枪指向墨尘音：“不然——”
　　砰砰一串枪响，在墨尘音身后的墙上落下一列整齐的弹孔。
　　男人咧开嘴笑了：“怎么样医生，还有要求么？”
　　墨尘音咬着牙，深吸气：“一间干净的房间。这几个人都是外伤，我们需要干净的房间才能进行手术。”
　　男人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伤员，冲旁边的人一挥手：“带他们去后面。”
　　“呼——”
　　天草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串枪响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墨尘音走到金鎏影身边伸出手：“还好？”
　　“死不了。”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金鎏影拍了拍身上的泥巴。
　　“金医生你真敢说，那些人手上可是真家伙。”天草也凑了过来，被吓得苍白的脸色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还有墨医生，刚才他开枪的时候我还以为——”
　　伸出手拍干净天草肩膀上的泥浆，墨尘音笑着说：“你要是像我一样多被枪指两次脑袋，自然就习惯了。”
　　走过一个狭长的通道，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后面六个伤员被担架抬着，整个房子都透出一股发霉的味道。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抓我们来干什么？”九方墀把腰背挺得笔直，不停的打量着周围。
　　金鎏影把手插在兜里：“你觉得马格莱还能有什么人？是要用这种办法‘请’医生的武装。”
　　墨尘音扭头：“所以你才这么有恃无恐不怕被一枪爆头？”
　　“那当然。爆了我们的头他们还敢出去找医生？”金鎏影看似轻松的笑了起来。
　　这时一直跟在后面听得稀里糊涂的天草忍不住凑上来：“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金墨二人相视一笑，站在旁边的黄商子缓缓开口：“无国界医生是不分国籍、种族、宗教提供人道援助，所以说不管是谁，只要送来救援营地我们都会救治。用这种方法把我们抓来只有一个原因——他们不敢也不能去救援营地。而有这样的顾虑又有武装的只会是一种人——”
　　“□□游击队。”

　　“不见了？不见是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沿从营地到垮塌民居的路仔细找过，没有发现他们五个人的踪迹，而且昨晚下了一夜的暴雨，地上也没留下任何轮胎印。”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下午才停，雨后碧空如洗，天空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放晴，可是派出去寻找墨尘音一行五人的人却带回了失踪这个消息。
　　“到底出了什么事……”领队在帐篷里焦躁的踱步。
　　“领队！我听说墨师兄他们——”赤云染冲进帐篷，刚做完手术的她连塑胶手套都没来得及脱下来。
　　领队点了点头，眉头几乎拧成一条直线。
　　“他们一定是出事了！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们！”
　　领队走过来按住赤云染的肩膀：“云染你冷静一点儿，办法我在想，现在营地里还有这么多伤员需要救，我们必须——”
　　必须先顾及伤员几个字梗在喉咙里实在说不出口，但对于只有几十个人的救援组织来说，现在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找人。
　　赤云染拂开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径直走出帐篷。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共送来十七个伤员，其中五个因为伤重不治死在了路上，八个生命垂危，只有四个暂时脱离了危险。可是被派去现场救援的金鎏影、墨尘音、九方墀、黄商子还有天草却没了踪影，维和部队说他们根本没有去，沿途也没看到他们的车子，五个人就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半点儿痕迹都没有。
　　马格莱是什么地方，炮火，枪子儿，随随便便一样东西都可以要了性命。
　　现在赤云染才开始慢慢体会到临行前大哥的那番话——这个世界或许并不像你想想中那样，在很多地方，人命根本一文不值。
　　这里发生的事情无时不刻不在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随时随地出现的死亡，伤痛、饥饿、还有意外。她不敢去想，不敢想他们五个人会发生什么事，更不敢想象同伴的死亡。
　　就在赤云染恍恍惚惚想走回帐篷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校先生！”像是看到了救命的希望，赤云染兴奋的跑过去。
　　赭杉军回头：“你是……”
　　赤云染握着拳头，双肩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叫赤云染，是这里的医生。”
　　“您好医生，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么？”
　　看着赭杉军的眼睛，赤云染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少校先生，您还记得救您的那个医生么？”
　　“你是说墨……”在脑海里回忆那个医生的名字，却一下子想起那双坚定又带着笑意的蓝眼睛：“墨尘音？”
　　“是的，就是他。求求您，少校先生求求您救救他。”赤云染紧紧抓住赭杉军的手臂，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
　　被赤云染过于激动的反应弄得不明所以，赭杉军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试着让情绪平静下来：“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
　　“他……他和金鎏影、九方墀、黄商子还有天草本来要去倒塌的民居那里救援……可是……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出去找的人说连车子的痕迹都没有看到，他们……他们不见了……”
　　说完最后几个字哭腔已经变成的彻底的抽噎，赤云染抓紧赭杉军的手：“少校先生求求您，他们一定是出事了，求求您救救他们……”赭杉军是能救他们唯一的希望。
　　不见……
　　他们就是昨天没有出现的那几个无国界医生？
　　赭杉军一边安抚赤云染一边陷入的沉思。
　　能去哪儿？五个大活人能不翼而飞？
　　“你是说连他们开的车也没找到？”低下头对赤云染再一次确认。
　　“嗯。”
　　这一路过去并没有什么悬崖或者山路，地形也不算复杂，既然是去救援司机肯定不会迷路，那么五个人连带车一起人间蒸发只会有一种解释。
　　赭杉军拍了拍赤云染的肩膀把手抽出来：“你放心，我会尽一切努力找到你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