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回廊臆想

7、宣誓

　　对人生我毫无希冀，只期待做一位平凡的乘客，看尽着路上的风景。
　　午夜的天幕衬着零星的灯光，照亮每一个人回家的路，掠过耳边的风声像是刚刚进入冬眠的大地的酣睡声，安详而平静。影影绰绰地掩映着的冷清得近乎诡异的单行道，只有我一人正在前往一个未知的地点，等待一个预知的答案。一如几年前的那个火车站，闷热、潮湿……
　　突然，我有一个念头，车就这样一只开下去，没有什么目的地。在路的那一段我总可以看到大学的棕榈树，宽大而修长的叶片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剪碎了阴影，也剪碎了记忆；还有那条樱花大道，现在快到盛开的季节了吧。到时候又可以享受着那阵沁人心脾的芬芳，幽幽地甜进心中。
　　我就这样沉醉在这梦一般的迷离中。
　　心里默数着被车子抛在身后的一个个路灯，一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又被我重新拼凑起来，一遍一遍，无休无止。像是这单行道，一往无回，送走了思念，留下了无奈；送走了时间，留下了苍白。空荡荡的脑海失去了平衡，浑浑沌沌中，只听得车内飘着一个犹如梦呓般的声音，“若说花事了，幸福知多少，你可领悟了……”

　　司机大叔平稳地停了下来。
　　我转身走近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大厦。透明的自动玻璃门慢悠悠地打开，释放出一阵喧哗。
　　我的天！我的表针明明指向了午夜12点，但这里人头攒动，显然是歌迷们在这里恭候艺人的大驾。我明白裴楠的话了。我苦笑，不方便？原来如此啊！我转念一思量也不禁发愁：环顾一下四周戒备森严的出入口，哪里进得去。今天我是来错了。但我的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朝大厅门口的保安走去。
　　“小姐，请出示您的客房卡！”
　　对方很有礼貌，但一脸一副警告你死了这条心的表情。看来有不少人冒充房客。
　　我尴尬地愣在原地，大脑在搜索着所有能够蒙混过关的理由，但……空空如也。就在这时，我的手机，不，是阿信的，又唱起了欢快的圣诞歌。
　　“到了吗？”
　　“嗯。”
　　“让保安听电话。”
　　“好。”
　　我示意让面前那个满脸紧绷的“门柱”接电话。他会意地点头。接着我看到了他由惊讶到错愕，最后一脸不可思议地把手机递给了我。
　　他直直地盯了我两分钟，一下子回过神说，“小姐，快请进，电梯在通道的左手边。”
　　“多谢！”
　　我享受着其他歌迷们的注目礼踏入门厅。随即玄关大厅开始有些不安分了。
　　刚才那位保安惊呼，“大家不要挤不要乱，她是这里的房客，请大家保持秩序，否则……”
　　电梯一层一层艰难地往上攀爬，越到上面，越安静了，最后只能音乐听到9层餐饮厅的钢琴。十五、十六……直到电梯门打开后，我还在犹豫不前。本来已经空无一人的22层冷清十分，但同我同时从B号电梯下来的几个人打破了这份和谐。
　　“搞什么啊？这小子竟然中途失踪。”
　　“Lucifer应该是有急事的。”
　　“Lucas你别这么激动啊。不就是一个庆功宴嘛。”
　　“Jude，你这是什么话？嗯？庆功宴怎么了？！这也是我们工作范畴之内的啊！Crystal你也不要帮腔！”
　　“队长……”
　　“Kyd！”
　　所有声波在这一瞬间cut了。我猛低下头，从他们身边溜过，轻握着手腕上的佛珠，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张……懿……茗？”
　　得，我唯一的幻想也破灭了。
　　“啊？哦！学长啊。好久不见！”
　　虽然蒙混过关不得手，但还是要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我知道Lucas什么都明白。
　　“你怎么......？”
　　“Lucas，这是谁啊？”Jude不安分地左顾右盼。其实何止他一人，其他那几位也都傻呆呆地晾在原地了。
　　“队长，我们不是要把那小子挖出来打麻将吗？”
　　我脚下并未停住，与他们擦身而过了。
　　“行了，今天也太晚了，都先回房间休息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切！没劲！……”

　　2533，对了，就是这儿。
　　呼……我的呼吸越发局促了。就在我站在门前半晌没有动静的时候，门开了。而开门的是一个身轻如燕的女人，相貌平平，但那身材叫一魔鬼，让人不得不感叹上天的眷顾啊。但笑容在眼角留下的痕迹泻露了她的年纪。
　　“您找谁？”
　　“我……请问Lucifer……？”
　　“懿茗你来了？！”
　　我点头，看着女人身后那个似熟悉似陌生的面孔，一件白衬衫和一条牛仔裤的他，右耳带着琥珀耳钉的他，还有同样在呆滞地站在原地望着我的他。
　　“那我不打扰了。”
　　那女人淡淡一笑欠身走开了，留下了门内外的两个人。
　　我缓缓地走进房间，房门自动锁上了。房间内的空气顿时也凝结般的让人窒息。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说一句再简单不过的你好吗？但这句话却哽住了我的喉。这样是不行的，至少要把话说清楚，然后全身而退，才算来的值得啊！
　　就在我的混乱思维还未理清时，眼前人已把我拥入怀中。我拼命地摇头，想挣脱，但他环住了我的臂更紧了。
　　我终于静静地吐出了几个略微颤抖的字，“别这样，裴楠，我来不是为了……”
　　他充耳不闻，哽咽地说，“三年了，我好想你啊！”
　　顿时我僵在了那里，泪水还是垂在了白衬衫上——他的，阴湿了一大片……

　　那年我和裴楠一起看了那部风靡亚洲、席卷日本各大颁奖典礼的《情书》。电影结束后我哭得全身没了力气，是裴楠死命地把我拖出来的。我的脑电波像错乱了般的时时闪现女主角面对层层叠叠的雪山呼喊的场景：
　　“你好吗？”
　　群山间回荡着，“你好吗......你好吗......”像被赋予了生命。
　　忽然她笑了，她听到了藤井树对她的牵挂，高呼“我很好。”
　　“藤井树”回答，“我很好......我很好......”
　　我牵着裴楠的手说，“裴楠，想我了吗？”
　　“懿茗，这是在大街上，不许胡闹！”
　　这就是我们之间经常的对话。
　　每次放假回来我总爱这么逗他。我知道执拗的裴楠是绝不可能和我一样无所顾忌的，所以我并不生气，一路上自说自话。如今想想当时的我真是傻毙了，惭愧不已啊。但只要想到身边裴楠的存在，就会忘乎所以。
　　而我也疏忽了一件事，相爱的时间太短暂，而遗忘的时间太漫长。没有裴楠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心底念着一句话，裴楠，我好想你啊！但千百遍的呐喊却没有回音，一声也没有……

　　落地窗前的乳白色羊绒毛毯上倒映出斑驳的霓虹。窗外是香港的夜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我们互相依偎着坐在毛毯上，谈话声轻轻拍打着房间的四壁，在心中激起了浪花。我们聊起了大学时光，还有那些在记忆中已渐渐模糊的名字。
　　“懿茗，春节了，回家去看看父母吧？！”
　　我不语。
　　“我们一起去！嗯？”
　　“我们？一起？”
　　“嗯。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会退出这个圈子，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回去。我想去看看你生活的地方，你的小学，你的中学，还有……你的家。到那个时候不会再有人记得我，也不会再有人认识我了。我们可以陪在你爸妈身边……”
　　说到这儿，他抱住了我，没能再说下去。我知道从那时开始的愧疚感让裴楠再也说不下去了。
　　“Lucifer现在太耀眼了，退出不是一两年的问题啊！爸妈大概还在怪我，怨恨我呢。回去不是给他们添堵吗？我不傻。”我干笑了几声，可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他轻轻拍着我的头，“你还不傻啊！……”
　　其实，我是真怕爸妈记恨我。我从小是被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听我爸说，我妈是高龄产妇，为了我差点把命给丢了。当时连病危通知书都签了，但佛祖保佑，抢救成功了。我被放在妇产科的暖箱里留院观察了20天，这才算捡回了两条命。一出生就有个还算富足的家庭，造就了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无畏精神，这是我妈说的。所以我爸给我取名字的时候以茶为名，有苦尽甘来的意思。
　　想起来我已有几年没有回过家了，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像样的电话了。上次还是我爸生日时通过一次电话，无非是报报平安。我爸问我和裴楠怎么样了，我说分手了。当时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们的表情和言语。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每当我想到我妈的斥责心理上总不能坦然。坦白讲，我不确定我妈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还有我爸，他老人家虽然什么也不说，但我知道我爸心里也过不去。
　　这一切要从我上大二那年说起，为了考试前抓紧时间复习，我一周三天通宵的开夜车，后来终于还是病倒了。因为我血糖过低，再加上我先天性贫血就这么晕倒在回宿舍的路上了。住院的那几天，裴楠天天在病床前守着我，每天学校医院的这么来回跑，就为了给我送来阿信为我做的当天课堂笔记。我也就任他这么宠着，谁让病房里病人最大呢！嘿嘿，多阴险的伎俩啊。难怪古人有训，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不管怎么说，看着裴楠的身影时常穿梭在病房间，我当时觉得窝心极了。转天我爸妈就飞过来看我了。病房里他们二老和裴楠面面相觑，点头示意，互相寒暄一番之后，裴楠就出门为我买饭了。我妈表明了态度，她不喜欢裴楠，因为他是个孤儿。我当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跟我妈杠上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现在裴楠是需要我的保护的，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看似坚韧的他，因为他的心太脆弱了，脆弱得让我心疼，疼得流泪，一直淌进身体，烫了我的心房，那颗为他心疼不已、跳动的心房。
　　可我妈并不能体会，根本受不了这个。我虽说从小也被父母惯得一身脾气，但好歹也是听父母教化长大的，尤其是在我爸告诉我妈为我受的罪以后，我对我妈更是言听计从，丝毫不敢怠慢，谁见了不夸赞啊。那时候的母亲大概断然不会料想到她一手养大的乖女儿有朝一日会对她如此地放肆。她重重地给了我一记耳光。也许是头脑晕眩的缘故，我似乎听到了回音，一声、两声……但之后我妈竟然哭了。我眼睁睁看着我妈一下子垮了下去。我爸一脸的惊异，一边安抚着妈，一边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茗茗，你妈也是为你好，别误解了她的意思……
　　从小她没对你冷过脸，这一次你也太过分了……
　　孩子，你只是一时不冷静，冲昏了头脑……
　　你妈的话是过激了，那孩子也不是不好，就冲他对你的这份心，我们就无话可说……
　　只是……只是你们两个人不合适……
　　你们生长的环境差异太大了，以后纵然走到一起，早晚也会出问题的……
　　爸妈只是怕你走弯路……
　　你这次是真让你妈伤心了！……”
　　我示意我爸不要再往下说了。
　　“爸、妈，你们说的我都考虑过了，你们说得都对，我们的生长环境是不同。我从小有爸妈，要什么有什么，你们二老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可裴楠不同，他什么都没有，从小没有朋友，没有家人……”
　　说着说着，我哽咽了起来，我试图用最质朴的语言打动他们，所以忍着生疼的喉咙，死命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我知道一旦掉下，就像洪水一般止不住了。
　　“如果不是裴楠的话，我一定二话不说，听你们的话，可裴楠不行，被自己的至亲所否定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您能想象一个那么几个月大的婴儿被遗弃在那么黑暗阴冷的码头仓库吗？您能想象他在孤儿院是怎么度过他的童年吗？如果连我都放弃他的话……
　　还是因为那些他不能控制的原因……
　　他也不想被遗弃，他也不想是孤儿，他的出生被无辜地判定是错误……
　　所以我不能就这样放手啊，他要的并不多，只是一丁点儿的亲情就够了，这样也不行吗？”
　　“茗茗……”妈妈一声喝止住了爸爸的话。
　　“真是我的好女儿啊！也到了你来数落父母的不是的时候了啊，看看你自己的行径吧。哼，我们所做的只是父母的本分，可你呢？你比我们更残忍。他没错！都是我们的错！呼……
　　随便你吧，我们走吧。”
　　我忘记爸妈是怎样消失在病床前的，只知道他们走后，我还是双手掩面的失声痛哭了。当我擦干泪抬起沉重的眼皮时，裴楠已经站在了病房门口。他的眼睛布满了雾气，让我看不清他的眸子，但可以分明地辨析他那张忧伤的脸。他什么也没说，把瘫软在地上的我抱上了床。然后一口一口把饭喂给我。
　　最后裴楠还是开口了，“懿茗，也许……”
　　“裴楠，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不能这么做，真的不能……”
　　裴楠再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我。我看得出那里面有多少的愧疚，可这一切与裴楠无关。
　　转天，我爸妈就搭乘飞机回去了。
　　我一直都很懊悔当初对妈的态度。我真的伤了她老人家的心了。后来，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给我汇过生活费。而我一直靠勤工助学，生活倒也充实，再也不似从前那么邋邋遢遢，作业也开始不再依赖阿信了。也正是这样的生活让我体会了裴楠一直以来生活得有多辛苦。
　　大概在两个月后，我又收到了爸妈的汇款，但我已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所以如数退还了。我感谢爸妈，感谢他们对我的体谅，但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深深地伤害了爱我的人。
　　从那以后，我一直再没回过家。偶尔想家的时候，我就会和裴楠讲讲我的小学、中学，还有小时候的故事。他就安静地听着，像个孩子一样默不作声，闪烁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即使那故事已经被我讲得白烂。每次想哭的时候，我都别过头去让眼泪静静地流下来。因为我怕让裴楠看到。
　　我在心里承诺过，再也不让裴楠一个人承受孤独，我见不得他伤心的脸，也忘不了他那让我心悸的冰凉的手。而就是这个承诺支撑着我与裴楠的步履，跌跌撞撞地走过一路艰辛，就像圣殿中的宣誓一般让我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