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迹途》风溯君

60、*五十二*

　　“天哪，我得告诉你，因爱斯博士有多么迷人！他几乎是帝国女性的梦中情人！他爱上了一个亚人类！嘿！一个亚人类！”

　　“噢，够了，娜米亚，你从回来开始就一直在说因爱斯博士。”奇克有些酸溜溜地抱怨道。

　　“是因爱斯中将。”艾露走过他们面前，表情和语气都异常生硬而不友好。两人连忙闭上了嘴巴，看着她走过面前。

　　“她怎么了。”娜米亚悄声说。

　　“自从你们回来，她的脸色就没有好看过，不过，我想现在惹恼她的恐怕是麦勒尔。”

　　娜米亚惊讶地看着奇克。

　　“麦勒尔没有听她的，他在你们走后把亚人类带出了培养室，甚至给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噢……”娜米亚睁大了眼睛。

　　“而关键是，他这么做奏效了。我是说，那两个亚人类，昨天傍晚，对麦勒尔说话了。”

　　“什么！”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但是无论如何，麦勒尔成功了，这几乎是告诉所有人艾露是错的……麦勒尔现在整天抱着斯蓝·因爱斯的那一本发表的亚人类习性观察手记，他现在除了那两个亚人类，谁都不理。”奇克耸了耸肩，“我也希望能有他这么好的运气。这可是我第一次听到亚人类说话。”

　　娜米亚睁大了眼睛。亚人类几乎不会主动对正人类开口，唯一从一开始就表现出这个意图的，只有一个亚人类——王。

　　“我现在对亚人类感兴趣极了，”娜米亚说，“如果因爱斯博士不是个恋兽癖，那么他会爱上亚人类的原因一定是那个亚人类表现得像个真正的人类！事实上我一直以为是这样……”

　　“直到你转入这一科？”奇克说，“你说得没错，在你转入以前，我们都以为亚人类拥有极高的智商，因为王的苏醒。但是之后苏醒的亚人类却让我们失望极了，现在看起来，我们也许是一开始就出了错。”

　　*

　　冰冷的暗室里，一盏高功率的灯向下投射出一片白光，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一张显得太过高大的椅子上，对着面前复杂的电路图纸圈画。半晌，他放下笔沉吟了一会儿，重新打开了一份电子文档，将修改完的图纸重新复制了一遍。

　　“K，过来试试。”男人向一旁招了招手，一个一直沉默着坐在角落里的高大男人站了起来，从阴影里走到了灯光下。在黑暗里，他的眼睛发出隐约的绿光。

　　瘦小的男人坐在过高的椅子上，让高大的男人脱下了上衣，从其脑后开始撕开了背部的皮，露出了里面的金属骨架。

　　他按照先前的电路图重构了男人的内部零件和电路，没有动用机械手。

　　“左少爷，您下次可以用机器代劳。”沉默的男人低沉而忠实地开口。

　　“我不太习惯那些工具，手动对我来说更有效率。”左迹的嗓音有些低哑。

　　“您该休息了，您不是正人类。”男人再度开口。

　　左迹没有回应他。在一段冗长的修缮之后，他合上了男人的背部皮肤，然后拍了拍那犹如真人的背脊。“觉得怎么样？如果没有问题，可以安装到其他人身上。”

　　男人因为左迹的话顿住了，他纠正道：“是机器人，左少爷。”

　　“如果一个人形的生物拥有了思想，为什么不能被称作人呢。”左迹面无表情地将工具刀放下，开始保存整理，“说到底，人这个名词，不过是一种统称。它到底属于门，属于科，还是属于种，都靠人类自我来界定。因为它根本没有另一个特殊的大分支……直到'我们'出现。”左迹仿佛冷笑了一下。

　　“亚人类拥有和正人类大致相同的身体结构，拥有思想和历史，智慧与创造，被勉强冠上了人类二字，那么如果机器人也同样拥有了肺叶、心脏、大脑呢？如果机器人产生了思维……呢？”

　　“世界的一切都是由物质所构成，为什么构成我这具身体的物质能够产生思维，而机器就无法生成思维？你是说构成？有机物吗？那么不靠氧气存活的正人类，体内所需的大部分元素脱离了碳、氢、氧，为什么依旧能够生存在这个星球上？再进一步，所谓的'人造人'……又算什么？假设制造你的'器官'的都以最贴近人体的化学物质所构成……那么，曾经以机器的身体便能够产生独立思维的你们，为什么无法被冠以'人类'之名呢？”

　　K没有说话。他看着左迹，双眼微微睁大。

　　左迹收拾了台面，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我有对刘絮灵的概念走得有点深了，抱歉。”他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K扶了他一把。

　　“谢谢。”左迹站稳了，来到另一个角落里。近一个星期以来，他都住在这个小工作间里，那里有一张小床，供他随时休息，但他用它的时间很少。

　　左迹躺下后，K上前替他关了灯，黑暗之中，K坐在另一头的角落里，望着左迹隐约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左迹踉跄的时候，照理来说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个程序能驱使他去扶一个很大可能并不会摔倒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他目前侍奉的人。他走出了暗室，站在门边将左迹先前的话回放了一遍。

　　“……那么如果机器人也同样拥有了肺叶、心脏、大脑呢？如果机器人产生了思维……呢？”

　　“……假设制造你的'器官'的都以最贴近人体的化学物质所构成……那么，曾经以机器的身体便能够产生独立思维的你们，为什么无法被冠以'人类'之名呢？”

　　K将左迹的话回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认为自己已经太过熟悉这段内容。他进暗室的时候，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他的“记忆”是依靠存储设备来完成的。也就是说，他本身没有“记忆”这个能力。当接收到命令——比如某些关键字——时，他会自动检索从而从记录中调出可用“记忆”。而这种命令，只能够由人类对他下达。那么，现在他对这段“记忆”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呢。或者说，让自己“记住”这段“记忆”的，又是谁呢？

　　左迹仰面躺在那张小床上。小床上有感应装置，在左迹躺上去之后便开始自动加热。一直到左迹感到温暖舒适的温度为止。这不是左迹或者刘絮灵做的，而是刘絮灵的母亲玉珊的杰作。只有女人才在这方面有细心与耐心。但左迹用这张床的机会很少。三天来，他第一次大脑放空地躺在这张小床上，望着冰冷的天花板发呆。一段时间的昼夜不分让他的生物钟非常混乱，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处于困倦的状态。在大脑里没有充斥公式与电路图的时候，一些被极力压抑的东西仿佛才得以偷偷钻出。那一片空白的天花板上出现了几张面孔。几张让左迹觉得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似乎跟他们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为了至交好友，然而他们在他的人生之中却只占据了几个月。就是这几个月里，他对一个人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

　　左迹茫然的看着天花板上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左迹仿佛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一点。在无数次地逃避之后，他独自一人在封闭的房间里思考，仿佛是在思考一个难解的学术问题。

　　是对第一个在这世上与他沟通的人的依赖？是因为他复原了他的双手和大脑？十几个月的教学互补？

　　左迹重生了一次。在他不知多少个残留的脑细胞的支持下重生了。哪怕他带有亿万年前的记忆，哪怕他的身体是个成年男人，他依旧像是个婴儿。斯蓝对他来说就像父亲。

　　左迹闭上了眼睛，然而斯蓝的面孔却更加清晰了。是父亲的感觉吗？不如说更像伙伴，像战友，像当时他死亡之前，与他一起奋斗在生命最后一线的科学家们。不，还有什么是不同的。这不同不是因为斯蓝身体构造上是个正人类，也不是因为斯蓝才是真正意义上这个世界的物种，而是些别的什么……一些他对斯蓝产生的别的感情……他和斯蓝的别的关系……

　　左迹觉得自己的头脑昏沉了起来，睡意涌了上来。他想起了斯蓝临走前吻他的那一幕。他的胸口一阵烦闷。那是他倒数第二次见到斯蓝，最后一次，是斯蓝对他行了求婚礼……

　　左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