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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百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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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小扑通走之后,世界仍继续运转着,他的生命即使曾经惊艳过那么一瞬,也不过是天地间一粟,被人记不了多久,人事变迁向来不为小众人的悲喜而易,处处都在发生着静默的改变,能见的灭亡、不能见的生死都被一寸寸光阴在转盘上细细碾磨,遇风后散落成一抹烟尘,飘在尘世间不知何处,落下根来,几百年后复又生长。
待我禁闭期满,又等身上的伤好利索后,已是过了十年,我仍旧时常去后山转悠,却一次也未曾踏入清河镇。
躺在峭壁上枝干粗壮、视野开阔的松树上,嘴里叼朵随手拈来的花,懒懒地翻阅手中的书籍,偶尔回忆下师父讲的功课,心情好了就变出支笔来随便翻开一页批阅几句,又随手扔开,倦了就侧身躺在树干上打瞌睡,半眯着眼睛远望着脚下蜿蜒的山路,暗黄色的泥巴路在漫山的绿意中显得突兀,却被几簇长得旺盛的荆棘遮掩住几段,一条曲折的道路就像碎了几节,越发看不分明。
远处的清河镇依旧平和,静静地随着时间变动缓慢地改变着改变着它的面貌。
清河镇所属的国家琥国,因统治者昏庸,国内政务腐朽分崩,几经内乱后,国力衰退,眼见着也将改朝换代。萧家也是山河日下,在社会动荡、家庭纷争的双重折腾下迅速地走上了下坡路,两年前更是举家迁出了清河镇。
而清河镇也默默地发生着些许改变,既有喜悦之声中新添的婴儿面孔,也有山脚下新砌的坟茔。院墙之上的砖瓦灰白了破碎了又被翻新累上漆黑油亮的新瓦,禾田里收割完庄稼落下的麦梗枯黄腐化了来年又被种上新的嫩苗,远去他乡多年的游子才刚归来又有他家的行人正待远去……凡人世界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一百年后除了话本上遗落的只言片语,没有人再记得萧朴童这个人。
眼前的世界变得快,我身后的代安山内却显得过分平和宁静,一方净土与世无扰。以前我从不察觉周遭的变化,一天还是一年实在差不了多少,最近这些年却总觉得时间过得有些慢。
为了打发着一天天的重复无聊,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认真地研习法术,每日都花很长时间来看书修炼,琢磨得深了功力也增进不少。
估计是我之前过于懒惰的作风给黑狐兄的印象太深,他对我的改变感到十分惊奇,每次看到我读书都禁不住调侃我:“哟呵,皮狐儿摇身一变成了书呆子,好样的,你这苦心学习的模样真是你们赤狐一族的骄傲。不过你理我远点,成天的扎在书堆里,浑身一股灰尘味太呛人,子柏正在外头晒被子呢,你快一块儿跟出去让他给你掸掸灰。”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冲他翻个白眼,扭过身去不不再理会。
他还兴冲冲地与新来的小师弟子柏开起了赌局,两个臭味相投的人聚在一块,赌我能这样勤勉能坚持到何时。
黑狐兄扔出一枚银锭子,自信满满地说:“我赌二十年。”子柏笑呵呵,如他一贯那般无辜纯良,嘴上说道:“不能吧,我看元尧师姐挺用功的啊,是很有潜力的呢,师兄你要多给予相信鼓励。”手上却做着相反的事,自怀袖中抛出一枚金锭,“我赌二十五年。”
影凌从旁经过,也扔两枚铜钱,不咸不淡地看看我:“我赌两百年。”
我正在地上挑拣称手的石头,掂量着用哪两块能砸得黑狐兄和子柏疼又不至于流血,听着影凌也来了,便丢下石头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把拉过她的手:“影凌你对我真好,难得你那般熟悉我的秉性还这么支持我,虽然你的赌注很少但我很感动,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说罢从兜里掏出一块碎玉递到赌盘上,“我赌八十年。”
影凌:“……”
这时间一晃就过了一百年,前几日我在后山读书,正巧遇上山脚下一农户家新诞了个婴儿,啼哭声震天响,穿透身旁父母亲人喜悦的喧哗,清清亮亮地传到我耳中,一时间震得我心神惶惶,指尖不自觉地颤动起来,看书也再不能静下心来,索性合上书页闷头睡觉,梦里却也不得安生,醒来发觉背上额头俱是一层粘腻的冷汗。
竟像是着了魔一般,一个熟悉的清瘦的身影蓦地就浮上心头,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却迟迟挥散不去。
这样异常的焦躁感我总也舒缓不了,子柏便建议我去水里头静静。湖里冷冷清清的听不到多余的声响,冰凉的水也能把我满脑的思绪硬生生地沉淀下来,每次从湖里出来我都觉得浑身通畅不少,此后更是一得空闲就将自己泡进湖中,让清凉的湖水帮助我凝神静气,好熄灭这心头莫名的火气。
偶尔在水下睁开眼睛,水花潋滟处好似也凝成了那人清瘦的身影,我掰掰指头才发现竟已悄没生息地过了百年。一百年也该是轮到凡人转世了吧。
这一日子柏急冲冲地跑来了湖边,抹着头上的汗对着平静的湖面唤道:“元尧师姐,你在水里吗?快些出来吧,师父说有事找你,让你得空去一趟观界阁。”
我正沉在湖底背经书,昏昏欲睡之际,忽听得他的话便瞬间清醒,不由的心神一滞,睁开了眼,复杂的心思挟裹着那百年前的记忆铺天盖地向我涌来,手掌默然地合拢攥紧。
观界阁是代安山的藏宝阁,储有众多仙家神器和极珍贵的典籍,运用得法便可窥知天道与生死命数。平日里师父并不允许我们随意出入。其中有面铜纹小镜,名曰往生镜,专用于窥探凡人命数与前世往生。一百年前师父就曾透过这面镜子策算出了小扑通的命格,也是它让我知道小扑通将再次转世为人。
今日师父突然叫我去观界阁,莫不是……我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猛地向上游去,腾地破水而出,溅起水花三丈,激荡起一阵汹涌翻腾的波浪,直把岸边的子柏拍了个透心凉,倒在地上哎哎哟哟地直叫唤。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观界阁,毛急火燎不待允许就径直冲了进去。屋里十分安静,窗下的小香炉正点着烟,渺渺地飘散出乳白色沁人的檀香,愈发显得肃穆而淡雅,师父正在桌案前书写经文,听到我重重的脚步声并未抬头,笔也未顿,只径自写字。
我感到了自己的冒失,忙垂首道歉:“师父恕罪,徒儿失礼了。”说罢退到门外,收敛心绪静立。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师父写完了字,将笔轻置于砚台上,方唤我进去。
看了低头静立的我一会,师父轻叹一口气:“元尧,你如今也没当初那般跳脱张狂了,心性是改变了不少,却也说不上是好事还是不好。你还记得跟随为师有多久了?”
我想了想,答道:“算上今年共三百四十二年了。”
“嗯,也挺久的了。想当初头回见你,你还只是只刚修成人形的赤狐,如今长大了,仙法虽及不上影凌和东乐,却也可独当一面,也算是有些成绩了。今日为师找你来是想问你,你可还记得一百年前那个萧氏凡人?”
我一听这话立刻抬起了头,又惊又喜:“师父,你果然是知道他的转世了么?”
师父轻轻颔首:“是啊,昨夜刚策算了出来。今日为师唤你来,就是要把他的转世告知于你,之后的抉择也就全凭你自己了。不过你可记得为师当年告诉过你,若不还了欠他的债你是难以修道成仙的么?”
我想到往事,心里有些翻腾得难受,答道:“徒儿记得,而且一百年前徒儿就曾立下过誓言,会尽全力守护他的来世,以此赎罪。”
师父道:“我知你心中有愧,始终放不下,也罢,这样做能让你心中好受些,至于该如何做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这些年你苦心修行为师都是看在眼里,凭你的能力要守护此人一生倒也足够。只是莫要再生枝节了,你这次去凡尘也算是历练,为师还得叮嘱你几句:一来这尘世间不比代安山,你虽会些法术,然尘世间人心叵测、阴谋算计却是你不了解的,你孤身在外,自己需多提防着。二来这萧氏凡人的转世有些独特,似是为了弥补上一世的早夭吧,命理上他这命倒是无上尊贵,却还是有些坎坷,你仍得费心扶持。还有,你到底是妖,入了凡尘后是不能擅用法术的,为师将封住你一些功力,你往后只得使用一些小的法术用以保全自身。”
师父一向寡言,今日却对我说出这一长番话来,我怎会不懂言语间的关心与担忧,心中不禁又酸又暖,当即向师父跪下,哽声道:“徒儿谨遵师父教诲,一定尽心了结此事不负师父所望,当年的遗憾与如今的劫都是徒儿自己惹的祸,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徒儿成不了大器,还总劳师父挂心,辜负了师父的苦心教导。徒儿出山后就不能随侍师父身边了,还望师父好好保重。”说罢郑重地磕下几个清晰可闻的响头。
师父默然颔首,转身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我,道:“这便是关于那个凡人转世后的命数,你拿着,剩下的路便自己去寻吧。”说罢转身离去。
师父离开后,我仍拿着纸静跪于地,屋内悄无声息,只余淡淡烟雾袅袅而升,旋绕于空中。我的心却很不平静,紧张得砰砰跳动,震得耳膜都在鸣响。
好半天才颤抖着,极缓慢地低头展开手中的纸,纸上字迹未干,隐隐透着墨香,书写着两排小字:东南驰国皇家第二子,八月十七寅时生人,身继大统,帝王命格,八十寿终。
“这便是你么小扑通?等了一百年你总算来了,等着尧儿姐姐,我很快就来找你了。”嘴角不自觉就溢出一抹笑来,我将纸仔细收于袖中,理好衣摆走了出去。
远见天边落日融融,彩云艳丽铺展,慢慢地被昏黑迷蒙的夜色所替代,万物归于寂静,村落城镇之中,星点灯火一盏盏亮起,照亮自家门前的路。天色将晚,估摸着将要归家的人儿也终于到达,总算不辜负灯下伫立守候着的身影。
我仰头看天,今天天黑得倒是格外早,时间……好似又开始转得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