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阿室阿长

10、故人

　　说是收拾行装，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打理的，不过几件惯穿的衣裳随意包裹起，捎上三五本还未看完的经书便是全部，连件女儿家的发簪头饰也无，把房前养起的几株兰草搬到子柏门前托他照料。子柏本就是代安山内一株土生土长的当归，修行千年幻化而成了人形，照顾植物自是得心应手。又把后山看护水镜的事宜同他细细嘱咐番便再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三日之后便将启程去往东南边，一个个我从未去过的国度，见一个我素未谋面的故人。
　　拖拖拉拉地磨蹭了三天，才把最后要做的事情放到了临别前的一刻。

　　提一篮新鲜滴水的瓜果，内置一瓶桂花酿，又放入两捆金箔纸钱，入了后山，边走边数着自己的脚下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六百九十三、六百九十四……总共要迈七百步，绕过被竹林折弯的小路，踮足踏过细长的田埂，循着荷塘湿漉漉的泥岸，复又跨过石板阶梯旁新生的野月季，将脚边丛生的暗绿杂草拢到一旁，拨开繁芜，视野便开阔些，映眼而入的是一块青黑色的残破墓碑，上方垂落下来的树枝藤蔓遮住了阳光，墓主人的名字在光影晦暗中影影倬倬，看不分明。
　　我却清楚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熟悉地就像刻在自己心上。
　　还记得墓主人下葬的当天，我就曾躲在林子的后头，看送葬的人将钉实的漆黑乌木棺材顺着绳索一寸寸地落到坑里去，一撮撮的泥土随即散乱地覆在了上头，一点点填平了地面，伴随着泥土落地的，是响天震地的亲人哀号，满天的纸花、金箔绞着冷风肆意狂舞，刺耳尖利的唢呐声凄凉而高亢。送葬的队伍在夕阳落尽之前离了山，只余我一人仍躲在林子后头望着那块墓碑，一动不动，直到天色墨黑，万籁俱寂，已是子夜，方才挪动酸麻的双腿，走到那跟前，捡起地上还未烧尽的一些碎末纸钱，细细地收拢叠好，点了把火一道扔去燃尽。摸摸沁凉的碑上新刻的碑文，指尖在主人名字上徘徊不去。
　　“萧朴童”。我喃喃地念。
　　除尽墓旁的杂草，仔细打理番，将果酒供到石碑前，燃起一簇火苗，将纸钱一片片地扔进去，默默地陪着跟前沉睡的人儿，烧完了就随意地静靠着墓碑，一言不发，一坐就是一天,静静地伸手去触碰那座凄凉的碑石，冥冥中怀想，生与死，如今只隔着几层薄薄的土。留给我的，连可惦念回忆的都没多少。
　　墓碑上萧朴童三字经历百年腐蚀，早已斑驳破碎，字形难辨，心里我却将他的名字仔细清楚地写上了无数遍。却又怕梦里相见，深怕自己再搅扰到故人安睡，所以百年来很少祭拜，唯愿长眠安息。
　　临走前又吹出几个彩色泡泡，浮在坟墓上空。五彩炫目，夺人眼球，纵使环境荒凉，也被衬得艳丽明亮几分。
　　你该是喜欢的吧？现在我要去找你，你要是还有什么以前没说完的话，这一世可一定要告诉我。
　　深深的看了坟丘两眼便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跟师父磕头道别之后，影凌、黑狐兄和子柏送我出了后山。影凌仍板着小脸一言不发，一路上就只有黑狐兄一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我跟你讲，熟话说知己彼彼方能百战百胜，你到地方了第一件事就是摸清敌情……那驰国我听话本子的时候说书的也常提到，是个富足国家，那孩子又是托生的皇族，你以后肯定也能有个好日子过……哎，这回你可的多长点脑子，别又把别人给弄死了啊……”
　　没等他话头说完我转身就是一记飞踢，气得直咬牙，“我呸，你个死狐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这人都还没走呢你就咒我，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啊？”
　　“嘿，我难得给你些建议你还不领情，等你到时候给人剥了狐狸皮做大衣你可别哭！”黑狐兄怒目圆瞪。
　　我冷笑道：“建议？哼，贱议还差不多吧？”
　　真是临走了还得吵一架 ，可怜的子柏在旁急得满头冒汗地相劝。
　　我跳上云朵，向他们挥手道别，颇文人气息地酸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再见了。”
　　影凌淡淡地点点头，子柏抹着眼泪冲我挥着他的小手帕，黑狐兄侧过身子，双手环抱撇着嘴嘟囔：“快滚吧死狐狸，自己长点心，别给人连皮带骨吃了。”
　　我转身默念口诀，身下的云彩便随即凌空升起，向着东南方向腾飞，身后的三人离得越来越远，直至完全看不见。

　　三日星夜兼程的赶路之后，我到了驰国的皇都---泽城。没想到我运气倒很好，竟是正赶上小扑通托生的皇子出世。
　　有皇子出生那是举国欢庆的大事，泽城是天子脚下，更是喜气洋溢，场面布置得蔚为壮观。极目而视，本就繁华的都市此时更显明艳喜乐，所有的街道皆在房檐下挂满了红底描金的灯笼与绸子，装饰得欢天喜地，十里长街平铺开去，场面壮阔贵气，一派盛世欢腾模样。有官府人员驾着马车日日巡游在城中，向众人宣告喜讯：“今圣上得苍天眷顾，再得麟儿，为酬答天恩，特大赦天下，普天同庆。”马车过处，便又是一阵欢声笑语，好不气派。
　　考虑到目前我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也不先急着混进宫去，想着不如先去看看小扑通的转世是个什么模样，再来周详计划。
　　心内定好主意，我便先找了间客栈住下，耐心地等到晚上夜深了，立刻变回狐形，轻轻巧巧地绕开守卫越过宫墙溜了进去。
　　皇宫内院还真是神奇得让人牙痒，红墙琉璃瓦，朱红的院墙方正高耸，到处都长得惊人一致，每处都四四方方，几圈摸索下来我当真佩服生活在这里的人的记忆力。
　　由于不熟悉地形，四处碰壁后我彻底毛了，二话不说打昏个侍卫迷晕了才问到路，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又走岔了，于是又打晕一个，却又再次走丢，来来回回打晕了五个人，才终于找到了新皇子的母妃—宛妃的荷月宫。看着横梁下雕刻精细的牌匾，确定再没有找错地方，我不禁摸着脑门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想到才一开始就遇上这种乌龙事，个中心酸真是罪过罪过。
　　月儿当空照，宫人对枕眠。夜已深了，只余侍卫守门，一抹阴影顺着墙角悄悄近了门口，随即一个闪身轻易就窜了进去。听说宛妃自生产完后身体十分虚弱，需单独护理，母子俩并未住在一起，这倒给我带来了很大方便。四处找寻之后，我第一次在东厢房内见到了小摇床内熟睡的婴儿。
　　我进去后立刻背过身掩上房门，一阵乳白色轻烟中化回人形，轻手轻脚地走近婴儿的小床。一想到这是一百年后的重逢，即使对方尚小不知事，我心里仍是一阵忐忑。
　　屋内没有点灯，皎洁纯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悠悠地照进屋内，落在地面上，折射过些许光亮，不明不暗的，正好照亮小婴儿睡梦中娇憨的睡颜，婴儿才刚出生没几日，小脸还没有长开，皱皱巴巴的，皮肤却极好，白嫩水滑，比豆腐还要脆弱几分，阖上的双眸看不见眼里的风采，只余两截长长的墨黑睫毛贴着眼下的肌肤忽闪忽闪，水红色的小嘴无意识地张开嘟囔着，像只小螃蟹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吐着小泡泡，口水顺着嘴角滴落下巴，濡湿了枕巾，小胳膊小腿粉嫩如莲藕一般，软软圆圆的模样，像一只汤圆可口诱人，十分可爱。
　　我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小婴儿，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一时抑制不住的心绪开始沸腾。这便是凡人刚出生的模样么？像是只小猴子，不知睁开眼又是什么样。我终于找到小扑通的第二世了，一切都在这一刻归零重启，不知他以后长大了是什么模样？还如原来那般清瘦的身形，爱对我撒娇却又十分执拗的性子么我竟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
　　心里胡乱想着，手不自觉地摸上了小婴儿的脸，刚触及皮肤便忍不住赞叹：哇，这皮肤居然比看上去还要柔软细腻。摸摸，捏捏，再揉揉、掐掐，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美好的手感不忍放开。又得寸进尺地想，抱抱应该也没什么吧？我以前也曾抱过好些刚出生的小狐狸，略有经验，抱个凡人小孩原理应该差不多。
　　于是大着胆子伸手将小婴儿从小床中揽起拥入怀中，虔诚精细得就像揣着自己的砰砰跳动的心，然而我没想到，这婴儿的身子竟软得不可思议，手上一时拿捏不好轻重，晃了一下。
　　这一下可不得了，就像触及了了不得的连锁机关，婴儿登时醒了过来，眼睛一眨一眨还没睁开，嘴上就先以冲破云霄的速度放声尖叫，嗷嗷大哭起来。在寂静的深夜犹如平地炸开一声响雷，显得尤为突兀惊人，一时间荷月宫内的灯火刷刷亮起，宫人们密集杂乱的脚步声开始涌向这个房间。
　　我满头黑线，不由呆滞，瞪了眼怀中还在死命大哭的婴儿：你这小孩也忒小气，凭咱俩上辈子的交情抱一下你就哭得天崩地裂的，至于么？真亏你还生得个男儿身。
　　无奈我也只得将他放下，变回原形跳出窗户飞快地跑出去，相比起来时的从容，这会儿就像做贼被捉了个现行一般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