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9、08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八月。千河记得那个多雨的年份，还有强烈的台风。素琴出现在一个晴朗的深夜。那时候父亲收好摊子准备回家，突然遇上慌乱出逃的素琴。她的目光闪烁。挽着的发髻摇摇欲坠。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女。那女孩浑身战栗。脸上还有泪湿的痕迹。素琴惊魂未定，拉着女孩径直躲到柜台底下。她的嘴唇瑟瑟发抖，迫切地恳求他——求求你，救救我们。她的泪水飞快滴落。千河的父亲点头。他说，你放心。随即一个体态彪悍的男人从黑暗中出现。他四处顾盼之后向千河的父亲询问——你有没看到两个女人跑过去了？
　　他简单地描述她们的外貌。他说，你有没有见过她们？
　　而千河的父亲一脸镇定。他收拾着剩下的青菜残叶，缓缓抬头。他看着那一脸急切的男子，说，她们往那个方向去了——他的手指向另一条僻静的街。语气诚恳。
　　——这样的形象一直存在于千河的记忆中。因为于他而言，那形象过于特殊。他仿佛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让他肃然起敬的男子。而沉染一直坚信说那是肯定的。在那个夜晚，路面微湿，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芒。她所遇见的父亲，确是这样一个勇敢而正直的男子。
　　多年以后千河回想到这一幕，他的姐姐沉染告诉他说，那时候父亲有种类似英雄的气势。只是那气势后来再也不曾出现过。沉染感慨。她说，千河，我这一生都要感谢你的父亲，因为他收留了我和我的母亲，并给予我全新的生活——在那个漆黑无边的夜里，她们奔跑在灯火昏黄的街头。行人稀少。父亲的宽容和信任收留了那两个命运曲折的女子。沉染说，这样的恩赐，我决然不会忘记。
　　千河一直都把那些陈年往事当做充满传奇的故事来回忆。因他无法想像，在自己居住的平凡小镇，在他更加平淡无奇的少年时光中，素琴和沉染带着悲苦的往事悄然到来。那于他是如此遥远的故事。在沉染沉静持续的讲述中，如同一幕黑白电影，在潮湿的夜里循环回放。并且让他晕眩——沉染与她的母亲一起生活，长年忍受她生父的酗酒和暴虐。就在那个她们决定出逃的夜晚，醉酒的父亲带回了一位风尘女子。她身着殷红的旗袍，倚靠在男人的怀里。那男子笑容荡漾。嘴巴散发浓郁的酒气。他对他的妻子和女儿说，你们听好了。这是我新要的女人。以后，这里的所有，都交给她管。你们都听到了吗？那女子斜了她们一眼，满脸不屑。轻口吐出——两个小贱货。真邋遢。
　　素琴在惊讶中抬头看她——你刚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那女子哼哼——你胆子够大的是吧。以为自己还算老几？她回头得到男人的一个示意，瞬间展开微笑——我说你，还有你旁边的小杂种。我说的就是你们。真不要脸的东西。
　　那话语如同黑色的匕首，素琴愤然。她没有去看那男人。因她早已对他失望。她突然感到无限悲哀。往事流转。过往的记忆如大雨般再次出现——她仿佛此刻那男人身边妖娆的女子。体态丰腴，娇艳美好。他们曾经将他的结发妻子轰出家门。她记起了那个可怜的瘦弱女子。她的眼神幽怨无力，最终跌撞着消失在午夜的街道。那男子曾经亦许诺给她美丽的未来。因女子总容易被谎言所迷惑。但是很快的，他开始对她疏离。并重新暴露他那暴虐的本性。时常打骂。留恋烟花地彻夜不归。她明白自己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物品。当初那男人亦不过贪图她的美好容颜。但她终究能够忍受，带着女儿坚持生活下来——现在命运倒转，她看着眼前这个得意的妖媚女子，感到可笑。
　　那女子阴沉着脸——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很好笑——素琴渐渐笑出声了——那情景是何等相像。
　　那女子伸手就给她一个巴掌——你给我闭嘴。贱货，臭不要脸的老婊子。
　　素琴的表情变得不可思议。她看着她，咬着牙齿，抚摸自己发烫的脸。
　　她反手扇了那女子一个耳光——我要让你看看，谁才是贱货，谁才是婊子。
　　耳光发出响亮的声音。那女子的右脸瞬间出现了红色的指印。她轻轻抚摸自己受伤的脸，浑身发抖。而身边的男人立刻出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素琴的头被男人粗壮的手扇得忽忽作响。她站不稳身体，跌坐在地上。她十五岁的女儿扑上去——妈妈，妈妈。你没事吧。她抱住母亲绝望的身体，回头去看那两张骄横而得意的脸，泪水纵横。她颤抖地叫着那个男人——爸爸，你怎么可以对待妈妈？
　　素琴起身。她拉起了沉染的手——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了。素琴对她苦笑，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报应。她对那个女子说，你给我记住，用不了多久，你也会尝到我今天的滋味。你给我好好等着。
　　她拉着沉染就奔向大门。
　　台风刚刚过去的黑夜，空气湿润而微凉。母亲带着她的女儿飞快逃离。她们不知道去向哪里。只是奔跑。飞快地奔跑。而她的身后，男人追了出来——揍不死的东西。想跑是吗？没那么容易的事情，回来给我洗衣服拖地。吃了这么多年白饭就想这么跑了？看你能跑得到哪里。看我不抓回来好好治治。
　　她们只有拼命地继续跑。跑。在这荒凉的夜里，沉染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刚刚说过的话——那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已经不是了。
　　素琴说，今天晚上的这一切，你要好好记住——她已经绝望。不知道已经跑了多久。时间仿佛一直在飞驰。
　　后来她们遇上那个仗义相救的男子。那男子气质高贵。眼神平静。正在不慌不忙地收拾手中的碗筷。只是匆忙一瞥，心中便亦了然。于是素琴停下来，她跪在他的面前——请救救我们母女吧！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那男子看着她，还有她身后站着的女儿。然后，像一个伟大的救世主那样对她说，好。
　　对此，她们心存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