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8、07

　　那个五月千河第一次收到的生日礼物，是望海买来的一块玉。上面雕刻着面容慈祥的观世音。望海把玉挂在千河的脖子上。他说，千河，哥没什么可以送你的。你就将就着戴吧。顺便祝你生日快乐。
　　事实上千河自己也忘记了生日。因每天都是如此相同，略带无聊却又无所事事。面对望海突如其来的礼物，千河在惊诧中多了感动。他的哥哥还记得他的生日。但是他却已经忘记了望海的生日。许多年来都是如此。他深感惭愧。
　　望海打断他的思绪。他说，想什么呢？你小子别乱想了。今天带你去吃好吃的。
　　去哪里啊？
　　先别管了。去了就知道了。望海拉上他就坐车到了城里。经过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那是千河第一次来到这里。相比S镇，这里是如此繁华。车水马龙，人群喧哗。他紧紧跟在望海身后，生怕迷路。望海带他去一条美食街。那里有一整排的小吃。各种小吃。肉夹馍。冰糖葫芦。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小吃。千河看得眼花缭乱。
　　想吃什么，自己去挑吧。
　　那些小吃不断散发出诱人的味道。千河却有些犹疑。望海说，去吧。他看着千河——没事，随便挑。有我在呢。
　　他这么说，千河就真的去买。起初有些小心翼翼。拿了一串糖葫芦，回头去看望海。望海露出不屑的笑。他走过来，随即把钱付给老板。他说，还想吃什么，再去买。
　　后来，他们坐在一个摊子前吃混沌。千河吃得很快，因第一次吃，觉得非常美味。
　　望海说，慢慢吃。没人和你抢，小心噎到了。
　　依然是不屑的口气，但是带了些微的疼惜。
　　平时在家是不是吃不到这些？望海问他。
　　千河点点头——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还会有钱吃这些东西。
　　望海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一声——我就知道，那个吝啬鬼怎么会想到对你好？自己又赚不了几个钱，还在那摆架子。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看到，我比他强多少。
　　千河听他说完话，剩下的混沌已吃完。望海问他说，你还想吃什么。蛋糕还是别的？我们等下去买。
　　他说，不要紧，你只管说好了。
　　千河突然惊讶于他的阔绰。他抹掉嘴上的汤汁，疑惑地问望海，哥，你哪来的这些钱？
　　这你就别管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小屁孩一个，不要多管闲事。总之你放心吃就好了。
　　
　　他们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回来。天色将暗。S镇在天边落日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寂寥。在那条破败的街道的尽头，是一条曲折漫长的河。已经荒废。河的两岸种着连绵的桑树。一片苍绿。从前，望海常常和另外一群年纪相仿的男孩下水游泳。他们潜水过去偷摘葡萄。一串串葡萄还未完全成熟。从枝藤上挂下来，散发迷人的光芒。六月炎热的太阳稍稍褪去，那群男孩就端着塑料盆出门了。他们用盆装西瓜或者葡萄。河的两岸是成片的农田，望过去满目苍翠。而如果不仔细看，人们不会发现已经潜藏其间的少年们。他们只穿一条内裤，全身用草武装。顺藤摸瓜，最后满载而归。有时会被细心的主人发现追上。但是男孩们溜得非常快，一转眼就消失在河水之中。只剩几只塑料脸盆在水面上飞快漂浮——里面装的竟是刚刚得到的果实。望海就是其中一个脸盆下面的少年。那时候他已在他们当中享受相当大的权威地位。他皮肤黝黑，肌肉已经开始生长。打架也最勇猛。而在那些属于少年时代单纯的游戏生涯中他总是轻易成为冠军，几乎每次都会给千河带回满载的成果。
　　而千河尚且年幼，对那些男孩有着一种深刻的崇拜。他渴望有一天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在水中出入自由。但是一直到很久以后，他都未学会游泳。他对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缘自他的一个梦境——母亲死后他曾梦见自己去过河边。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他在自己的梦境里对着深暗的水面说话，于是他看到自己轻微浮动的脸。他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后来他开始往水里放纸灯。纸灯一只只顺水飘向远方。天空中月色明媚，光线柔和。这个时候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她突然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怡然地出现，并且对他微笑。她说，千河，天气转凉了，你该回家了——她说你赶快回去吧。回家吧，不要再来这个地方了。她这样说，但是千河无法明白她的意思。他迟疑着不想离开。母亲有些生气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急促。她说，千河，你马上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快离开吧————千河显然被母亲陌生的表情和语气吓到了。他只好说，好。他开始起身。但是他的母亲突然消失了。他茫然四顾，母亲复又出现在水上。就在那些闪烁着沉静灯火的纸灯上面，她的表情变得不舍而痛苦。这个时候一个面目丑陋的怪物突然从水下出现，抓住母亲的手就走。千河看着母亲被怪物带走，但是他无法说任何话。只是看着她离开，然后一片黑暗。
　　很长时间，他对这条河流有着莫名的恐惧。
　　这是一个五月的黄昏。千河和望海再次途经这条河的岸边。母亲离开已经快两年。千河想到那个梦境，于是就把它说给望海听了。他说，那时候他常常会想到这个梦，此后再也不敢来这里。看到水，亦会有心慌的感觉。他在害怕。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看到母亲再次被带走，虽然现在她早已死去。属于年少无知的离奇的梦境——望海笑。
　　他说，千河，你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他们走上一座石桥，然后坐下。望海再次抽烟。再次谈论到母亲，两人无言许久。望海吐出烟圈，看着脚下的水面。从前，他和别的男孩一起下水玩耍。然而时间已经过去。他们已经长大。正在往生活的不同方向行走。望海叹了一口气。最后他拍拍千河的头，对他说，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那些只是梦而已。根本没有这回事。他说其实生活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但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亦不知道。他们都是一样，年少单亲，生活在同一个家庭，承受各种压力甚至歧视。但是又必须故作坦荡地生活下去。这些，望海不知道该如何和与他年纪悬殊的弟弟去说。又或者，这些原本就无法述说。关于他自己的生活轨迹，或许与他人无关。他看着千河在落日下沉默冰冷的脸，想到许多年以前的自己，和母亲一起生活。生活坚辛但是快乐。到最后，居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下来。
　　回来的路上他就对千河说了。他说，千河，生活是现实的。如果想要活得比别人好，你就必须比他们更加强大，才可以凌驾于他们之上。这一点，我现在不得不告诉你。所以，他看着千河——你的将来也只有靠你自己了。你要好好读书，至少现在对你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他说，千河，我这样说，你可以明白吗。
　　千河说，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他的哥哥。望海，他已经改变很多。他记得，从前望海不止一次讲到对于念书的厌倦。最大的原因来自父亲。父亲年少时满腹诗书，文采飞扬。但是后来还是一贫如洗。望海看不起他。他要让父亲看到，自己总有一天会生活得很好。而不是靠那些满屋的藏书或者乐器。他过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他说千河，我只能这样对你说。希望你可以明白。我们的路必然不同，你要听我的话。千河依然喜欢那些破旧的书卷和乐器。他们被父亲堆砌在荒废的小阁楼，多年来无人问津。年幼的千河对文字着迷。起初的时候母亲就给他讲故事，有关遥远的神秘传奇——比如盘古，比如夸父，再比如愚公移山。等等等等。一段时间母亲会在睡觉前给他念愚公移山的课文。但是千河似乎可以明白。故事大概讲述很多人一起移掉一座大山的故事。母亲说那是他的父亲以前教给她的。事实上父亲还教了她其他东西，但是后来她都忘记了。她笑，然后她说，千河，你以后也会知道更多的故事，要写很多的字。你要认真地把它们都学好，并且记住。知道吗？
　　那时候千河对未来没有任何概念。但是他点头说，知道。他是一个乖顺的孩子，除了在某些方面比较固执。他记得，还未念书之前，时常去附近的小学捡粉笔。那些周末下午，学校空无一人。他就偷偷溜进去，去学校后门的垃圾堆捡粉笔。有时候运气好可以捡到长一点的。但是大部分都很短，被老师用得差不多了就丢掉。有各种颜色，并且散发着隐隐的臭味。他用那些捡来的粉笔写字，或者画画，就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有时候也会捡被学生丢掉的练习本。模仿着写字，即使他并不知道自己所写的是什么。那时候他刚到四岁。后来他央求母亲带他去向老师要一些完整的粉笔。千河想起那些安静的傍晚，他们刚吃过晚饭。母亲就带他去学校。有个中年的女教师会在办公室值班。那个女教师对千河的聪慧感到惊讶。有时亦会教他识字。
　　千河自小安静。喜欢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大多是一些有图画的小人书。那些书陪伴他走过漫长单调的童年。许多年以后千河试图回想曾经看过的故事，但是再也无法记起它们的名字，以及书里面的内容。
　　望海与他不同。在邻人的眼中，望海始终以流气的形像出现。但是千河知道，望海在故意压制他的情感。他记得母亲死去之后，望海时常独自坐在窗前发呆。眼睛一直盯着某个地方，这样很长时间。他的背影落寞。千河看着他，内心叹息。望海深刻地思念母亲，他无法忘记。后来有一次，千河来到母亲的坟墓前，看到满地的烟蒂。他知道，那是望海所留下。他总是一个人悄然而来，悼念母亲。然后，和她说话。
　　那是千河可以想像的画面。望海坐在母亲的坟前，低声对她述说着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包括父亲的毒打。但是他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他讨厌念书，并且在学校和社会上惹是生非。他知道那是父亲打他的真正原因。但是他对父亲的恨并非这个原因。那是一种长久以来对于生活积累起来的失望，以及过去存留着的无数回忆。他一次次地对死去的母亲讲述这些，也讲到自己的无能。因他无法改变这一切。最后，千河想到，他的哥哥望海，他的表情严肃。他对着母亲立下誓言——总有一天，我会做到。我会活得很好。有很多的钱。让所有人都看得起我。
　　千河这样想着，他还是一个七岁孩童，对于未知，更多的是茫然。因他已经隐约感觉到，所有的一切正在悄然改变。母亲的死是一个端倪。就好像千河曾经一直以为，在失去母亲之后，他的生活会一直如此。直到和其他人一样，逐渐长大。多年以后他明白，原来命运有时候真的让人捉摸不定，又仿佛早就被安排。素琴和沉染的突然到来是一个契机，让一陈不变的平静生活荡起涟漪。而后来，哥哥望海的离家出走，更让这一切往一个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