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10、09

　　望海不喜欢素琴。素琴长着一张细长的狐媚脸，眉目间透着刻薄。初来便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不满意这个家——简陋的房子，破旧的家具。当她跟随男子一起走进这个家时，她皱起了眉头。她的眼神充满失望。那失望源自两种生活的对比。之前的生活虽然遭受前夫百般刁难和责骂，但依然可以享受丰厚的物质。可以买名贵香水，吃穿得体。可以大方出去逛街，露出高贵的姿态。因她骨子里是骄傲的女子，无法习惯这贫苦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她从未想到过——那个时候望海和千河还未入睡。听到外面的动静，他们走出房间，随即看到了两个陌生女子。还有父亲略显尴尬的脸。
　　素琴亦注意到他们。她看到这两个神色疑惑的少年，还有望海略带挑衅的目光。那目光如火炬般闪亮。于是她迎接了他的目光。父亲终于开口。他轻轻咳嗽——这是客人，今天晚上暂时住在这里。你们先进去睡吧。
　　尽管声音不响，但那是命令的口气。望海已经很少和父亲说话。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在他转身回房之前他终于看到躲在素琴身后的女孩。她偷偷露出自己的脸。她的神情惊恐无措，目光闪烁不定。
　　父亲说，怎么还不回去？
　　很显然父亲是在敷衍她们。望海露出轻蔑的笑容，拉起千河转身回房。把门摔得劈啪响——她们根本不是什么客人。她们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还有心有余悸的表情。十足逃难模样。在漆黑的夜里，望海对千河说，你等着吧。以后我们家说不定又会多出许多新鲜事。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口气。
　　千河说，你在说什么啊？有些事情不要乱说。
　　望海看着他，略带嘲笑——难道你不觉得晚上的事情有点奇怪？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
　　千河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在黑夜里辗转难眠，突然用手捂住了嘴巴。他的眼神恐慌，试图逃避那可怕的猜疑。
　　但那猜疑终于成为现实。那两个陌生的深夜来客，将与他共同生活。她们决定停留下来。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隐秘而谨慎，但在邻人的各种复杂猜测中终于学会抬头。素琴一向是坚忍的女子。数月之后，她开始用另一种更加真实的身份自居——她是这个单身男子的新任妻子，是两个少年的继母。她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望海不讨厌沉染。因她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干净而懂事的女孩。她和素琴不同。素琴不愿再屈身做任何家务。她整日外出打牌，或者和邻居说是非。她的脸总是冷漠。父亲对素琴的行为不闻不问。千河不知道他是不想管还是真的不关心。
　　望海说，我们的父亲早已不是原来的父亲了。
　　他在深夜对千河讲到他们的父亲。那是他们为数不多谈论父亲的一次。黑暗中望海的声音有些愤恨。他无法原谅的是，父亲的所作所为，是否考虑到他死去已久的妻子。那个为他辛劳一生，却得不到最后幸福的女子。想到这里望海心生恨意。他对千河说，他根本不是人。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只是少年千河一直都无法明白自己的父亲。他是如此沉默。一向寡言低调，为人谨慎。当时他又为何愿意收留她们？即使后来，就好像沉染对他讲述的那样，父亲其实是个敏感并且善良的男子，或者说，他的情感一直潜藏在某个角落。隐秘而不为人知。他收留她们，因着不忍心见她们流落街头，无望逃亡。亦是为着照顾这个家庭。多年以后沉染成长为为生活艰难度日的平凡女子。她终于在品尝命运所带来的种种艰辛之后明白了父亲的生活。只是父亲永远不愿意去述说，他所做的任何一次选择。还有他所隐藏的善良——对于这样的解释，千河亦觉牵强。但是他无法再去问父亲。而那时候望海早已经离去，或者在他心中，永远都残存着对于父亲的怨恨。他在凌晨遭受到的鞭打。还有父亲目光中所包含的太多陌生而难言的复杂意味。
　　沉染的房间由一间破旧的书房改造而成。这座由千河祖父遗留下来的老房子在风尘中站立了数十年。书房亦随着主人的死去而荒废至今。千河的父亲寄人篱下数年后重新回来。这里遗留着过往的回忆，亦留着他父亲的遗物。包括他生前所收藏的书和乐器。父亲会拉二胡，千河曾经听过一次。那二胡就挂在父亲的卧室。父亲常常擦拭上面的灰尘。千河想，或许父亲在用二胡纪念自己已逝的年华，还有死去的妻子——父亲的二胡千河只听过一次。在他五岁那年，二胡的声音凄凉幽怨。千河记忆深刻。那是母亲死去的一个深夜，父亲用二胡悼念已经死去的妻子。千河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悄然感受着二胡那哀怨之音。
　　后来千河亦对沉染说起这些，他说，只此一次，以后再没听过。那印像是如此深刻，千河说，他必然不会忘记。
　　或许那永远是父亲心中无法言说的痛苦。父亲必须回避自己。他要抛弃这样的喜好，因生活是如此贫困而无奈。
　　那个时候沉染已经居住将近半年。千河逐渐和她熟悉，并且愿意把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诉她。沉染一直温和并且懂事，待人真诚。她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人。千河愿意唤她姐姐。有时候他会问她，姐，以后你们会不会再次离开？
　　沉染看着他，说，不会的。
　　但是琴姨好像并不喜欢我们。
　　沉染说，或许吧。她看着千河，然后对他笑。她说，她的母亲已经不会再离开。因她可以察觉到母亲的内心。她会一直留下来。
　　千河点头。他问沉染，那么你会习惯吗？
　　沉染微笑。那年她十五岁。她想到此前的生活——生父经营一家榨菜工厂，生意不错。但是他让她中途退学。被关在家里，与母亲一起，照料家里的一切。沉染没有同母亲提起她要继续念书，因她知道说了亦是无用。这些事情母亲无法做任何决定。
　　沉染是个知命的女子。
　　所以她就对千河笑了。她说，千河，我明白自己的生活。我愿意和母亲一起留在这里——那于她是不可抗拒的命运。
　　在后来的年月，沉染鲜有地对千河讲起那段往事。那于她是不可遗忘的记忆。还有素琴那悄然滋生的情感。这个一直强悍的女子，关于她的内心，千河一直不甚了解。沉染说，我了解她。她们共同生活许多年。沉染说到她的母亲，是在她们刚来的时候，她们在深夜无法入睡。因着这贫寒的家庭，素琴在深夜与她抱怨。她们坐在前屋，在微弱的灯光下叹息。素琴说，为什么生活总是这样对我？
　　那时候她的眼里隐含泪光。面对自己的女儿，她流露出少有的软弱。她的脸苍白无力。她说，但是我已经无路可退。
　　在许多年后，沉染对千河说到那个场景。在那个晚上，她的母亲把内心的秘密告诉她。从前，她们寄生在那粗暴男子的家中，即使他对素琴一时甜蜜，后来不得不很快暴露了本性。他是贪婪的，永远执着于追求新鲜事物。对于女人，亦是如此。他不断带各种女子回家。素琴与他争吵无数，但都惨遭毒打。他说，这是我的家，老子自然有权利带谁回来。你最好不要乱管闲事，不然有你苦头吃。他的形态彪悍，说话满口酒气。素琴与这样的男子生活了十五年。若非坚持与忍耐，亦难以生活下来。内心对于感情早已失望。后来她遇上千河的父亲，他与从前的男子判若两人。高贵。善良。并且隐忍。她内心那被隐藏多年的情感终于苏醒。那情感如此庞大，她亦难以想象。她爱上这个卑微的男子。却又无法述说，因他总是长久地怀想自己死去的前妻。徘徊于她的牌位前，不肯离开。素琴在一个深夜见到他，站在灵牌前说话。因收留了两个陌生女子，他前来与亡妻忏悔。他亦明白缺少女子对于家庭的不便。于是他愿意留下她们。希望她们能够帮他照顾孩子。照顾这个破碎多年的家。
　　那时候她咬紧牙齿，对于这个温和的男子渐起恨意。素琴自恃有美丽容颜，能让多数男子动心。但是他不是。他永远沉浸在对过往情感的追忆中无法自拔。内心充满对亡妻的歉疚。那于她亦是如此震撼的形象。他是专情的男子，与其他人不同，他真正能够令她动容。可是结果让她失望。他不爱她。他只是需要她来照顾这个家。她不愿意。
　　她对沉染说，我不会遂他愿的。
　　她的眼睛迸发出报复的光。在那个深夜，她终于深深叹息。她说，我们不能再让自己委屈。
　　后来沉染对千河说起这些往事，在多年以后，她微笑。她说，但我终究不是母亲，我无法成为她。
　　千河明白她。在她到来的那一段时间，她一直帮助父亲，处理家务，以及辛勤工作。她所有的时间都消耗在这个家上。即使素琴一再反对，亦无悔意。对于此，她依然如多年前那般淡然微笑。她说，这一切，都是我的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