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7、06

　　唯一的一个朋友是谢觞。谢觞比他大两岁。那年他刚过十一岁，还在四年级。是一个有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他在学校的名声是以恶劣传开的，但是老师不会反感他。因为他的成绩很好，写一手好作文。并且，他们家也比较有钱。这是很重要的。老师不会像对待千河那样对他。
　　千河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学校的操场。那个下午上体育课，分组练习足球。和以前一样，千河不愿意和其他人在一个组。也没有人愿意叫他。老师亦不会多管。他就一个人在操场上游荡。
　　学校的操场边上有许多白杨。正是夏天，树叶非常茂盛。他就沿着树的阴影走路。有时候停下来，看其他同学踢球。也有高年级的同学在打篮球，在太阳下显出矫健的身姿。千河羡慕他们。他感觉那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但是他此刻没有运动的欲望，只是想要休息一下。午后的阳光非常刺眼。他突然觉得有些倦怠。
　　后来他睡着了。亦没有人来叫醒他，直到下课。大家纷纷回家。自行车的铃声把他吵醒。他睁开眼睛，再次被天边的夕阳刺到。起来，拍拍衣服和裤子。觉得有些好笑。他开始往回走。
　　那个下午他看到了谢觞的身影。他在跑步。一个人。刚开始他并不认识他。即使他在这个学校已经有些名气——常常会在一些作文比赛的颁奖上看到他，顺便记住了他的名字。有着僵硬的笑脸。在拍集体照的时候，总是和其他得奖者显得疏离。他的气质，千河不会讨厌他。
　　谢觞在跑步。已经放学了，大家陆续在走。但是他依然在跑。全身大汗淋漓。穿一件白色的背心，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跑。不知停歇。千河没有打断他。只是站在旁边看了一下，看到他在自己的眼前跑过。这样，他走回教室，收拾书本。回家。
　　后来，他们在一次放学的路上再次遇到。人已经很少。千河一个人回家，和以前一样。后来他听到身后有隐约的笑声。并且那笑声越来越清晰。千河回过头去，看到四个高年级的男生。其中一个就是谢觞。
　　走过千河身边的时候，他们停止了笑。其中一个身材明显高大的男生突然拍了一下千河的头。对旁边的谢觞说，老大，就是他。以前仗着他哥哥望海在，常常欺负我们的弟兄。现在那小子去读中学了，看他还嚣张得起来。
　　千河立刻明白了他所说的话。从前，望海还未毕业的时候，确实对一些辱骂他的同学动过手。但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走。希望赶快摆脱他们。
　　但是他们很快就追上来——你跑什么，跑什么。现在知道怕了是吧，不过已经迟了。他们笑得阴冷——就算你现在把望海叫来，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千河开始跑起来。却很快被他们按住——叫你别跑没听到吗？是得意并且挑衅的声音。他们还打他。把他死死地摁在地上，用脚踢他的肚子。其中也包括谢觞。千河无法动弹。他看到谢觞，脑袋飞快闪过他跑步而过的身影。还有他不合群的气质。他觉得有些悲哀。此刻的谢觞让他失望。他和他旁边的人一样，欺善怕恶。他突然开始反抗。手脚并用。一只脚踢到了某个人的脸上。他趁乱起来，飞快地跑。
　　他妈的。敢踢我，不想活了是吧。他再次被摁倒，遭受到比此前更沉重的拳头——揍不死的小东西。告诉你，我们不是好惹的。没娘教的东西，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们愤愤地骂他，没娘教的野东西。以后给我学乖点。
　　千河已经疼痛地说不出话。突然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失去了束缚。他的一只手可以活动了。睁开眼睛，看到谢觞已经松开了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其他人亦渐渐停止动作——怎么了，老大。
　　你们刚骂他什么了？他的声音平静，但是冰冷。
　　没什么啊。他就是没娘教的野东西嘛。
　　谢觞一拳打在那个人的脸上——有种你敢再说一遍？
　　他们不知所措。楞在那里。
　　以后不准再说这句话。都给我听清楚了。
　　
　　一直到后来，千河和他真正认识并且熟悉，他才明白谢觞。那时候谢觞的父母刚刚离婚。母亲跟随另一个男人去到北方城市，但是他没有去。因为倔强和自尊。在母亲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去送她。母亲收拾了一些衣物，匆忙并且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家。她无法忍受男人的懦弱。尽管他并不贫穷。她和另一个男人相好，并且很快就跟随他离开。那时候谢觞就趴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看到，他的母亲，飞快地钻进了陌生男人的轿车。
　　所有这些，谢觞曾经对他说起。他们相识于那次打架，即使事后千河对他感到厌恶。但是后来他们突然变成了很好的朋友。这是千河始料未及的。几天以后他向千河道歉。千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他。他说，对不起。他说那个时候他们不应该那样骂他。他现在向他道歉。千河有些漠然。他接受了谢觞的道歉。他说，没什么。都过去了。已经被人说习惯了。也不会为了这些生气。
　　千河后来想，他和谢觞的友谊建立在那些相似的经历上。谢觞与他一样，为失去母亲而暗自神伤。同时亦承受着周围邻人的嘲笑与冷眼。千河想，或许他亦和自己一样，躲起来哭泣过。尽管他一直装作非常的无所谓。他是敏感的，和他熟悉之后千河已经明白。谢觞只不过比他大两岁而已。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甚至，他亦想到，在他的母亲离开的那一刹那，他是否后悔过。为着自己的倔强而后悔。因为他可以感知，谢觞深刻地爱着自己的母亲。并不喜欢父亲。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看出。他喜欢说很多关于和母亲在一起的事情。而对于父亲，有时候只是微微带过。他去谢觞家做客的时候，亦可以看得出来。他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所以，他想，那些时候，他一定在内心想和母亲一起离开。十一岁的少年躲在房间里，不愿意看到，母亲跟随别的男人一起，那样飞快地消失不见。但是他的母亲一定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回头去看。她必然在寻找自己的儿子。她的眼神有些期盼——希望他可以跟自己离开。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她只好收回自己的眼神，打开车门。然后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千河想，那个时候，她是否会对他失望。
　　在她跟随那个男人去到北方的那些年月里，她是否常常想起他。谢觞。
　　而关于这些意向，他并未和谢觞说起。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想到别人的母亲，想像她必然是美丽并且温柔，有着温暖的笑容。和他的母亲一样，绝对不会舍弃自己的孩子。在她离开的一年多时间里，谢觞亦在天空下面四处张望。有时候他抬头，去想像，在北方寒冷干燥的天空下面，他的母亲，是否生活地如她所愿。她是否幸福。她只是很少地给他打电话或者写信。她是否想要把他忘记。
　　
　　他们去爬山。上山抓知了。S镇有很多低矮的山。山上种了许多的橘子树。有些长得很高。整个夏天，知了的叫声不绝于耳。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这个比喻是谢觞想出来的。他说，你试着去听，便可以感觉。
　　他的眼睛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敏感。在少年千河面前，那些敏感正在渐渐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
　　抓了很多知了。用细小的铁丝把白色塑料袋的口圈住，绑在一根细长的竹竿上。轻轻走过去。对准树上的知了，迅速地就把它套住了。知了发出慌乱的叫声，在塑料袋里扑腾乱飞。两个少年笑。脸上有着满足的表情。
　　然后他们坐在树上休息。谢觞动作非常快，很快就到达树顶。坐在树干上，对千河说，你怎么那么慢啊。真没用。
　　千河抬头去仰望他。太阳下那个男孩有着戏谑的表情。有些晕眩。
　　你爬太高了，太危险了。赶快下来吧。不然你爬低一点。
　　谢觞只是笑。晃动着两条腿。他说，你这个胆小鬼。不敢爬就不敢爬，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千河爬到一半的时候有些吃力——从未爬过这么高的树。谢觞笑得很大声。千河站在一根枝干上休息。他说，真的太高了。我快累死了。
　　这个时候谢觞站起来。又是利索的动作，爬下来。站在千河的面前——难怪你一直都这么瘦弱。以后要多运动，变得强壮，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的嘴角挂着几分嘲笑。是属于少年的桀骜。
　　千河突然觉得这样的情景非常相似。终于想到，那是望海常有的表情。望海总是这样对他说话。在他逐渐成长为一个高大少年的时候，他已经长期混迹于街头。学业荒废。与人结仇。打架斗讴。有一帮死心塌地的兄弟。亦是很少回家。千河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而谢觞似乎正在替代望海的形像。那形像慢慢和望海的重合。千河眯起眼睛去看眼前这个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他说，你和我的哥哥很像。你应该知道他。
　　我当然知道。他曾经是学校的霸王。谢觞笑——那时候我们低年级的同学都很怕他。他常常作弄或者欺负我们。我也被他捉弄过一次。
　　那你会不会讨厌他？
　　说实话，不会讨厌他。因为现在，我正在变得和他一样。人都会慢慢长大。
　　千河笑。他说，我知道。事情就是这样。
　　他们一起笑。
　　
　　他们一起做作业。千河有时候会去他的家。是一座洋气的小楼。他亦看到了谢觞的父亲，笑容虚假。他似乎不喜欢千河。因为他的衣服破旧，脸色苍白。他是势利的。千河看得出来。他第一次看到谢觞的房间。那房间比他的大很多。但是非常空白。一张床，一个写字台，还有一个浅棕色的衣柜。千河看到他们全家的照片。那和他想像的差不多——他的母亲是一个美貌的妇人，一双眼睛透露着坚强。她是一直力争向上的女子，因此她不会满足现在的家庭状况。而她的男人总是让他失望。
　　谢觞断续地把这些事情告诉千河。他没有别的朋友。在学校，他以打架出名。帮派朋友很多。但是他不会真正信任他们。他们只是一些表面的朋友。谢觞说，他不会真正和他们交往。亦不会和他们分享他的过往。
　　那个晚上千河睡在他的房间里。他们聊天到深夜。似乎已经是一对挚友，正在向对方坦诚自己的内心。他说，千河，有时候我亦真的想跟随我的母亲离开。他说他再也无法忍受父亲的那副嘴脸——他似乎已经丧失了自尊，成为金钱的奴隶。
　　千河亦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关于死去的母亲。那个晚上他亲眼目睹了她已经死去的身体。鲜血无法遏止地流淌。那一瞬间，烟火腾空而起。亮彻天空。他亦深陷在鲜血的恐惧中无法自拔。他还对他说到自己的父亲。那个沉默阴郁的男子。他把鞭子重重打在自己身上，那是他第一次打他。但是千河已经决定把这些全部隐藏。
　　他说，但是你不知道，我已经把秘密在心底深埋了。这些所有，已经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任何的，都是一样。我亦不会去在乎什么了。因为不管怎么样，他依然是我的父亲。我们还是一家人。
　　
　　他是千河少年时代的第一个朋友。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一年以后，他终于决定离开。因他再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他在一场交易中，为着生意的成功居然给对方下跪。谢觞看到他的父亲。这个男人一脸的谦卑。他说，只要这笔生意做得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于是他跪下了，像一只忠诚的狗。只为对方成全自己的目的。谢觞亦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满脸油光发亮，抽着烟。眯起眼睛享受这一刻。后来他终于如同一个帝王般对谢觞的父亲说，好了。谢觞看到自己的父亲，他的脸上立刻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那个深夜大雨磅礴。少年谢觞突然找到千河。他的表情冰冷，浑身颤抖。他说，千河，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留在这里。他的眼睛直视着千河，然后开始微笑——千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认识你真的很开心。我会一直都记得你。他拍拍千河的肩——我来，只是突然不知道可以找谁，而你是我第一个想到的朋友。
　　他睡在千河的房间里。和他谈到刚才亲眼目睹的一切。他长久地沉默，只是目光流露出了决然与坚定。
　　据说那让谢觞父亲下跪的男人是远近著名的木材公司老总。生意已做到了海外。后来他偷伐政府的林木终于被查出来，关在监狱数年。但那亦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谢觞早已远离S镇。去到遥远的北方的城市，去寻找自己的母亲。
　　那个下午他去给谢觞送行。谢觞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只是给父亲留了一张纸条。他要离开，去找自己的母亲。非常简单的话。但是千河想，他的内心肯定有些不舍。因为那毕竟是他的父亲。这亦是他生活多年的地方。
　　他没有多少行李。千河是唯一一个来送行的人。他坐上北上的汽车。对千河说，再见。以后有时间我会回来的。等我发达了，我不会忘记你。
　　千河笑。他说，现在不要说这些了。你要好好保重。
　　他们告别。千河亦觉得非常不舍。他唯一的朋友。刚刚认识一年，就又要飞快离开。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到这些，突然站住。就站在路边，然后他再次回头，看到车终于消失在路的拐角。
　　
　　谢觞的消失非常彻底，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亦没有给千河写信。刚开始千河想，谢觞会不会寄来信。但是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东西。他终于放弃等待。在他离开之后，他的父亲曾经亦来找过他。但是千河看得出来他并不关心谢觞。只是随便问问。像例行公事一样，简单地问了几句就走。半个月后他娶到了另一个女子。结婚当天，大摆酒宴。鞭炮声震耳欲聋。千河想，他不值得谢觞留下。
　　在谢觞离开之后，望海的形像再次慢慢凸显出来。过去谢觞的存在已成一种习惯。而千河亦接受了这样的习惯。他突然想到望海——他的哥哥，此刻在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他开始觉得生活变得无比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