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6、05

　　后来千河常常回忆起这个场景。在他年少的时候，望海替他阻挡了父亲的鞭打。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打他。尽管那次鞭打后来逐渐被他遗忘。但他一直记得父亲对望海的毒打。他仿佛已经疯了。鞭子正在飞快地落下。他亦记得望海脸上布满的条条血丝，最后终于凝固成一种特别的暗黑色。那个时候他轻轻走过去，试图用手帮望海擦去血迹。但是他的手在抬起的刹那停止了。他分明看到了哥哥的眼睛。那是一双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眼睛。阴沉，并且茫然。那里面没有了望海一贯的桀骜与不羁。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绝望和痛苦——他的眼泪终于飞快落下。
　　望海穿破旧的白色背心和短裤。光脚站在地板，而地板冰凉。脸上的血正在缓慢滴落。有些滴在背心上，还有一些落在地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栗。他还在想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但是他的手里抓着竹鞭，疯狂地抽打他。而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甚至还沉浸在睡眠中不肯起来。父亲把他从沉睡中打醒，而他不可以做任何事情。
　　父亲已经对他说，因为我是你的父亲，而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可以反抗。
　　此刻绝望已经笼罩了望海。尽管他似乎从来都不喜欢父亲。但是至少还在心里对他有一种本能的尊敬，那是关于血液的传承。他无法想像父亲刚才的暴行。遭遇毒打之后孤独感席卷而至。窗帘切割成的光线还在不停晃动，仿佛形成一个被隔离的小岛。他在突然之间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若是此刻母亲还活在世上，那么她绝对会保护他。母亲是爱他的，她绝对不会放任父亲对自己的毒打。他想到关于母亲的许多个片段，模糊而迅速地，就那样飞快地从眼前掠过。他试图去抓住那些美好的、温暖的记忆，想让自己不再害怕和孤单。但是就好像他所生活的岛屿，荒芜人烟，而头顶，飞鸟早已不知去向。
　　是千河对母亲的呼喊把他拉回到现实。此刻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地流下来。千河看到了他的绝望和无力。他站在望海旁边，什么也没说，一动也不动。跟着他一起沉默。很多时间过去了，又或许，只过了一刻。千河轻声叫他的哥哥。他说，哥，你还好吧，对不起——他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望海依然沉默。周围只有流动的风，以及风吹动窗帘发出的沙沙响声。
　　后来望海深深地吸一口气。他背朝千河走向房门。他说，没事了。该去学校了。
　　他的声音冰冷。
　　他从清晨开始消失，中午亦没有回家吃饭。餐桌旁坐着千河和他的父亲。他们沉默吃饭，千河的手臂微微作痛。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总是忍耐。后来他小声地说，爸，要不要找哥哥吃饭？父亲把筷子猛地一拍。不说话。他是如此阴沉。
　　千河看到父亲冰冷的脸。他问自己，这是你的父亲吗。
　　
　　望海在第二天早上回家。他对自己的行踪没有做任何交代，亦没有和父亲说任何话。面对自己的父亲，好像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目光始终冰冷。他在光线昏黄的房间对着千河抽烟。那是千河第一次看他抽烟。那火星忽明忽暗，闪烁不定。他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娴熟地仰头吐出烟圈。透过烟雾千河看不清他的脸。那是一张忽远忽近的脸。千河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模糊——那是他的哥哥望海。他在后来的日子变本加利地惩罚他的父亲以及他自己。他更加频繁地参与打架。并且长期逃学。抽烟。和朋友一起看色情录像。不停更换女朋友。时间是飞快的。半年以后望海已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和S镇任何一个街头混混一样，染着黄头发，穿奇装异服，手上刻满刺青。那时候他已经上了初中，寄宿在镇上的学生宿舍。远离了父亲，远离了那个家。望海成了一个自由的灵魂。他四处游荡，不学无术，成了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没有人可以管得了他。后来，父亲亦只是不闻不问。
　　一直到一个月以后，千河再次见到他。他几乎认不出来。他看着望海，迟疑地叫了一声哥哥。望海露出略带轻蔑的笑容。他粗鲁地摸了几下千河细碎的头发，立刻叼上一根烟。他说，最近怎么样，你。
　　千河转过头躲避他锐利的眼睛。他说，我都还好。他接着说，哥，我刚才差点认不出你了。你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什么样子？望海哼了一声——我怎么不能变成这个样子？真是小孩子。望海的嘴角依然还是轻微的嘲笑。他说，我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停顿了一下，千河终于说，哦。
　　他发现已经说不出别的任何话。
　　对于望海的变化，他此刻亦能多少明白一些。他突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他与别人相差太多。在学校，老师和同学似乎都不太喜欢他。尽管他是一个长相干净的学生。成绩亦不差。上课老师从来不会提问他。有时候他举手，老师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把问题匆匆带过去。后来他再也没有兴趣举手。考试的时候也不会认真作答。他发现老师常常会故意改错。让他的分数不会变得很高，尽管他每次都会做。老师喜欢让那些家庭富裕的学生获得更多的发言机会以及更高的成绩。这是一座陈旧而势利的学校。千河始终觉得自己的格格不入。他开始盼望这漫长遥远的小学生涯可以尽快过去。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和无奈。年少的他不得不面对单亲和贫穷所带来的冷遇。在他所居住的S镇，又或者，他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单亲和贫穷必然会有如此遭遇。而生活是单调而重复的。无论如何，都必须艰辛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