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5、04

　　七岁那年，千河开始上小学。父亲不再外出打工。他在小镇的北街街口摆起流动面摊。从早上，一直到深夜。长久的劳作。千河和望海亦会帮忙。客人不多的时候，父亲一个人已足够。他就对他们说，回家做作业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们帮忙。
　　过早品尝到丧母之痛，千河在学校里始终沉默。很少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下课也不会和别的同学一起回家。他是不起眼的，好像一直被隐藏。那亦是他自己的甘愿。一些调皮的同学会常常欺负他。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截住他。一群人对着千河哈哈大笑。他们把他团团围住，用尖利的声音嘲笑他——可怜的孩子没娘教——在S镇，这已是一种深刻的伤害。带着怨毒，通常出现在某些激烈的咒骂中。但是小孩子却不会在乎。他们顺口就对千河说了。千河站在黄昏里，感受着风冰凉地穿越自己的身体。他只是继续沉默。
　　后来，他在无意中对望海说起此事。望海读五年级。他马上教训了那两个胖男生。第二天下午，也是在熟悉的路口。他扒光他们的裤子，让他们在风中站了十多分钟。他警告他们说，以后你们要是再敢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赏给你们的就不止这些了。记住了。
　　回来之后，他对千河说，我已经帮你摆平了。以后不用怕他们。那些小兔崽子，有时间我会一个个收拾他们。
　　可是，我没有要你这样做——那又怎么样？他侮辱你，就等于是侮辱我。你是我弟弟，我可不希望以后有人说我没用，连这些都管不了。
　　最后他说，没关系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你不用担心。他的眉宇间满是自得。十二岁的望海初露少年的不羁。他正在渐渐流露这个镇上的少年所特有的流气，看别人的眼光常带着挑衅。他说，千河，以后有什么事，就报上我的大名，他们绝对不敢再惹你。
　　千河点头。他说，哦。
　　望海轻微叹息，他摸了一下千河的头，对他说，好了。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爸爸。
　　千河当然不会告诉父亲。他和望海住一个房间，常常聊天到深夜。望海给他讲一些新鲜趣事。讲到一个关于肥头的故事——那是他们班上一个长得最为肥胖的男生。肥头是他的绰号。有一次望海和一帮朋友起哄，叫肥头去闯学校的女厕所。肥头迫于压力只好进去。最后被一批急于上厕所的女生发现。她们一个个羞红了脸，迅速报告了校长。在那间光线明亮的办公室，肥头与他的父母，被校长和那些女生的家长猛烈训斥，长达两个小时之久。肥头始终站在角落。没有说任何话。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半年后肥头跟他的家人迁到外地。开了一家服装店，听说生意不错。望海说，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望海向千河描述他最后一次见到肥头的情景。他们在学校后面的一座石桥上再次见面。肥头告诉望海他即将离开的消息，望海问他说，是不是那次的事？肥头摇摇头，否认了他的想法。
　　他说，只是父母想多赚点钱，就和他的一个亲戚合伙开一家服装店。在L市。肥头开始笑，好像在对他开玩笑。他说，有时间你可以来找我玩。说不定那时候我混得比你好。说不定你得叫我大哥了。
　　那天他们还说了其他一些话。大都是送别的话。他们如同成人一般，沉默地把分别的忧伤埋在心底。后来天色将晚，肥头回家。望海一直目送他离开。那亦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肥头。
　　后来再次讲述这件事情，望海为自己当初作弄肥头而后悔。他始终认为，造成肥头举家搬迁的原因是自己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尽管肥头并不这么认为。这样在另一方面也使望海对他感到钦佩——当时在校长室，他并没有把自己和其他几个兄弟说出去。这说明他还是讲义气的。
　　望海叹息。他说，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对于望海来说，那或许只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把所有的无奈都深藏内心。但是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那天清早父亲开始他的面摊生意。天色尚早，北街被一阵轻雾笼罩。客人稀少。而两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突然来到。她们一来就大声叱责千河的父亲——有些人自己不好好活，还把儿子教成这样，纯粹就是小流氓嘛。果然是没娘教的小杂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怎么也不管管，光看着有什么用。
　　父亲面色略带僵硬，心中大概猜到几分。他慌忙赔笑着——大家有话好好说。都街坊邻居的，先消消火，不要动怒。
　　既然知道是街坊邻居，为什么还使这么下流的手段——关于千河如此教唆望海，望海又是如何欺负千河的那两个同学，她们把过程描述得非常详细——不就是说了几句重话嘛，居然还扒掉我家儿子的裤子。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也做得出来。我们两个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回去好好管教你的两个儿子。特别是你们家大儿子。什么东西。小小年纪就学会耍无赖。还真的录像看多了啊。学会搞江湖帮派了啊。在学校老师都治不了，麻烦你在家好好教教他，以后有事没事多帮你们自家干活，别把力气全浪费在打架上。我们家小孩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们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这做人要有廉耻之心，知道吗？
　　最后扬长而去。
　　父亲已经愤怒。
　　
　　父亲那天早早地收摊回家。两个儿子正在熟睡。他推开那道门。父亲的手里拿着一根竹鞭，沉默地走进儿子的房间。那个时候太阳的光芒并不强烈。厚重的窗帘阻挡了它的照射。父亲的身体在古旧的地板上落下阴影——他在阴影中突然想到自己的命运。绝望的命运。以及这绝望带给他的悲惨生活。他为自己感到可怜。他再次想到过去——那时他尚且年幼，从未真正享受过生活的快乐，随即卷入一场莫名的政治斗争。关于那场斗争他此后反复想过多次，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如此无辜。命运从此开始往一个更加不测的方向走去——他的父母飞快而突然死去。父亲死亡的画面一直挥散不去。他伸出长长的舌头，翻着白眼。在他的少年时代，在他的整个世界。那舌头散发出浓重的恶臭。他一度看到饭菜就呕吐——后来他寄人篱下许多年，直到终于有勇气决定离开。还有他的妻子。或许没有人懂得他对她的感情。他如此深爱她。她面容清秀，永远如一个天真的孩童对自己微笑。灿若桃花。她为他付出了生命的所有，最后竟也早早死去。他从未对她讲过自己的感情。他以为她会懂得，而事实上她也确实懂得了。但她还是死去了。还未享受幸福，就永远离开这个给她带来太多困苦的世界。那一瞬间他想要同她一起死去。对于这个世界已经彻底失望。失望变成深暗的海水，汹涌地将他包围。后来他在悲痛中清醒过来。他看到他的两个孩子，他们让他继续存活下来。他们是生活延续的希望。
　　但是他们让他失望了。他突然变得愤怒。所有的苦难立刻席卷了整个大脑。他拿着竹鞭走进了那个光线不足的房间。他的表情带着凛冽，地上落下他缓慢移动的阴影。他在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控制了。
　　他面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还在微弱的晨光中熟睡。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一无所知。他的眼睛盯着望海——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包括在学校里如何拉帮结派。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但是他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以为孩子还未长大。那些不过是无知少年所热衷的来自无聊生活的小把戏，因此他并未放在心上。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另外一个层面了。他作为一个父亲，在今天早上被两个熟识了十几年的邻居突如其来地咒骂。那咒骂是如此恶毒。
　　他举起了手中的竹鞭。光线忽闪了一下。竹鞭狠狠打在望海的身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望海猛然惊醒，本能地去抓落在身上的竹鞭。他睁开眼睛，那是他的父亲。他震惊地看着父亲。眼神中流露出茫然并且无措的神情。
　　父亲说，畜生。
　　他憎恨望海眼中的那种表情——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再一记鞭子飞快落下。望海迅速从床上跳起，拿起被子挡住。
　　他突然问他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事？别以为你在学校里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丢人我还替你丢人。
　　我做的事情不要你管。
　　望海的表情如此倔强。他的声音坚硬并且坦然。于是竹鞭突然打在他的脸上。父亲得意地笑了，好像计谋终于得逞。鲜血立刻从望海的嘴角流淌下来。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不认识他。又一记鞭子落下，在望海的身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这个时候千河突然惊醒过来，他看到望海鲜血淋漓的脸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父亲就站在对面。他的脸上有莫名的笑容。手上正紧握着一根细长的竹鞭。
　　千河说，爸，你为什么打哥哥？
　　为什么？父亲的眼睛转而盯着千河——你说我是为什么？他的竹鞭突然抽打到千河身上，千河的手臂立刻有了一条鲜红的血迹。
　　你怎么也不学好点呢？干吗要跟着他鬼混？
　　千河的眼神恍然——爸，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是吗？
　　又一记鞭子打过来，千河本能地用手去挡。但是鞭子最终没有落到他的身上，千河发现望海正挡在自己面前。望海说，你不准打他。
　　好啊。你有骨气。我就打你，看我不打死你。
　　鞭子飞快地甩过来。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一记，又一记。望海眼中瞬间燃烧起仇恨的火焰。十二岁的望海身高还未及父亲的肩，但是他再次抓住了父亲甩过来的竹鞭。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一个字又一个字地问他——你，凭什么打我？
　　父亲的笑容刹那消失。他憎恨望海的眼神。那眼神正散发着一股压抑并且即将暴发的光芒。那曾是属于他的光芒。在他还年少时他有过同望海一样的眼神，充满未知和恐惧。却带着本能的反抗。
　　我凭什么打你？是吗？父亲冷笑——因为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我就有权利打你骂你。
　　他的眼睛盯着望海。
　　望海的脸渐渐恢复平静，嘴角开始泛起轻微的嘲笑。他松开了手。鞭子恢复自由。父亲的竹鞭开始进行新一轮更加猛烈的攻击，如同鼓点那样缜密而沉重地响起。望海就站在那里，抛弃了用来抵挡的被子。还是初春微热的天气，未完的北风吹动窗帘。光线变得忽明忽暗。鞭子敲打的阴影亦显得深浅不一。
　　阴影背后，千河站在昏暗的角落。他看到望海绝望而离奇的笑容。他的脸上不断渗出鲜血，仿佛花朵正在迅速绽放——那是如此熟悉的颜色，红色的蜘蛛或者眼睛，黑夜中开放的烟火。他的记忆突然回到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所有的画面开始凝固。母亲的尸体变成一堆浓烈的血水。不停地流淌。流淌。他记起了那些无法入眠的深刻暗夜，回忆是无法消除的根茎，开始蓬勃生长。一瞬间他仿佛再次看到死去多年的母亲，她突然出现在窗帘后面。漆黑的长发，笑容明媚。她叫他的名字，千河。她说，你过得还好吗？我在这里，非常想念你。
　　千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大声呼唤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妈妈，妈妈。你回来了吗？
　　你回来了吗————父亲的鞭子应声而止。他惊诧地回过头。他看到自己最小的儿子，站在角落瑟瑟发抖。他的脸上滚落磅礴的泪水。他的眼睛和死去的妻子一样，深黑明亮。如同一潭湖水。父亲突然丢下鞭子。他的脸上立刻爬满疲惫。他注视着他们，没有说任何话。
　　后来他终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