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4、03

　　千河一直都不曾真正了解望海。尽管他们是同胞兄弟，生活在一个家庭许多年。他想那或许是无法言说的个人秘密。而望海把自己的秘密扩大化了。在这个家庭他是有些偏执的，给人的感觉亦有些流气。他不喜欢读书。曾经喜欢把玩一些跟字画有关的东西——但那也只是暗自的喜欢，他似乎从未真正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但是很快的，他再也不会对人说起。甚至是母亲。他过早地把这些全部抛弃，因他知晓了父亲的命运。那个时候千河还未出生，对于望海的童年一无所知。
　　他们的年纪相差五年。曾经千河询问过望海原因，但是他亦并不明了。只知道对于千河的到来，父亲曾十分反对。一度要把他过继给外省的一个远房亲戚。当时母亲和望海一起恳求，千河才得以留下来。望海回忆起五年以前那个灯光昏暗的晚上，一家人为了千河的去留而暗自冷战。最后，还是一个孩子的望海对父亲说，爸，我只有一个弟弟，不管怎么样也不会嫌多。如果要送，干脆连我一起送走好了。
　　父亲的脸色阴暗。那时候他刚和母亲为此事吵完架，对于望海的顶撞，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说，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父亲的眼光冰冷，似乎对刚才的过激行为有所察觉。而望海捂着发红的脸早已不知所综。他憎恨地瞪着父亲，转身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中。
　　那是五月的初夏。夜晚的风清新而凉爽。在这样的夜里，望海为了弟弟的去留而与父亲反目。那个晚上望海没有回家。他就躲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树林里，任凭父母的呼喊响彻黑夜。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年幼的望海对父亲已经有了特殊的仇恨。
　　那仇恨在后来的时间中变得更加浓烈。后来千河常常想，他能够留在这个家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正是因为哥哥的那个巴掌。因此他心生愧疚。他和望海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即使在很久以后，许多事情已经悄然转变。但是千河对于自己的哥哥，还是感谢多于憎恨——有时候他想，也许望海真的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就如同他们虽然是感情要好的兄弟，但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望海——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
　　这个冬季大雪纷飞持续了整整一天两夜。望海始终站在窗前看雪的下落。母亲死后望海开始变得沉默。千河就站在他的身后。看到他清瘦的背影，有时候轻微地抽搐。
　　千河叫他，哥。
　　望海回头，他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赶紧用手擦去——有什么事吗？
　　哥，你是不是很难过。他走到望海的身边，与他一起看无边的暗夜——我也是，我常常会做梦梦到妈妈。她和我说话，我还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
　　千河的声音开始哽咽——哥，有时候我很害怕。
　　傻瓜，望海转过头去看他，胡乱地掳了一把他的头发——有什么好害怕的。妈妈来看你，就是她想你了。
　　他说，千河，即使妈妈已经不在了，我们也要生活得很好。不要让她担心，知道吗？
　　千河懵懂地点头，在他眼前，望海仿佛已是成熟的男子。高自己一个头。目光深远，与他的实际年龄非常不符。他说，千河，你要知道，再多的悲伤亦是无用。我们必须自己掌握生活。
　　他的话曾让千河久久难以忘记。他记得自己当时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惊讶与茫然。他说，哥，我不明白你的话。
　　望海就笑。他说，你还是个小孩子。或许以后你会明白。他有些叹息地看着千河——生活正和我们开了一个不大的玩笑。尽管如此，我是你的哥哥，我会一直都帮你。既然父亲不能给我们什么，我们就自己去争取。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现在不知道。但是我想，会知道的。
　　千河记住了他的话。那是望海唯一一次对他讲起这些所有。望海突然变得如此成熟，令他不知所措。千河亦是第一次如此接近他的内心。那仿佛是一个如此未知而庞大的世界。但是后来再也没有过了。在后来的许多个夜里，他依然被无数梦靥惊扰。有时候在梦中发出尖叫。他说，妈妈，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呼唤声嘶力竭。眼睛紧紧闭着似乎无法睁开。望海在他的耳边叫他，千河，千河。快醒醒。他终于醒来，看到黑暗中望海发亮的眼睛，泪水无声落下。他说，哥，我怕这个梦。好像是我害死了妈妈。
　　望海沉默。后来他说，不是的。这一切不是你的错。妈妈的死与你无关。你不要乱想。
　　是吗？可是——不要再说什么了。你要记住我的话。
　　望海的神情严肃。千河没有再说什么。暗夜深沉，千河再无睡意。他们开始说话。后来他们再次谈论到母亲，关于从前的记忆。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就在傍晚坐在阳台，一起说话。望海说，千河，你还记不记得，妈妈最喜欢你的眼睛了。她总说长得最像她的。
　　他这样说，千河再次记起来。母亲年轻的容颜，散发着温暖的光。但是这样的光并未持续太久。母亲很快就老了。母亲的容颜正在飞快消逝。望海叹息，他说，我真替她可惜。望海对母亲的苍老感到无奈并且痛心。他把造成这些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归于父亲。那些夜里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长谈。望海对于父亲的不满溢于言表。父亲长年在外打工，家中的一切事务自然落到母亲身上。她要照顾孩子，还要在田地间艰辛劳作。却无任何抱怨。
　　父亲对母亲的疼惜从来都不曾外露。但是后来，千河知道那必然存在。他亦知道父亲如何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在母亲死去的那个晚上，父亲哭得如此伤心。他悄然拉起收藏多年的二胡，用幽怨的曲调悼念了妻子的死亡——只是他一直都是不得志的男子，始终无法让他深爱的女子享受生活的幸福。
　　
　　千河把这些告诉望海。在他逐渐懂事之后，他对望海说起自己的父亲。望海看着他，但是他摇头。他说，千河，我不会这样认为——父亲终究不能被他原谅。他对千河讲到自己的童年。他尽力帮母亲干粗重的农活，在六月炎热的天气里来回奔波。被太阳晒得黝黑。母亲心疼他，叫他回家休息。每次都被他拒绝。母亲叹息。她对望海说，这些事情只要我来就可。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过上好的生活。这些要靠你自己。
　　望海的眼神流露出鄙夷。他不喜欢读书。他鲜有地反驳母亲——你看看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多少人在读书。有本事的人不用读书也可以赚到钱。读书有什么用？
　　母亲说，望海，你要听话。把书读好了，以后或许可以去城市发展。城市肯定需要有文化的人。不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一辈子都没出息。
　　望海说，是不是和爸爸一样？
　　不要这样说你的爸爸。望海，我知道你对爸爸有偏见。但这不是他的错。或许你现在不知道，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已成定局。我明白这些所有，我理解你的爸爸。你也要试着去理解他。而你不同。望海，你还是一个孩子。以后有无数的路要走。你要知道。
　　可是他为什么要抛下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赚的钱又不多。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关心过这个家。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你。
　　母亲叹息——望海，不要这样说你的父亲。他也很不容易。可能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生不缝时这个道理。若你日后明白，你便可以理解他。
　　千河不知道望海后来有没有真正明白，母亲所说的关于父亲命运的话语。但是他明白了。那亦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后来望海亦没有再和他提起。然而千河始终相信，望海没有忘记当时母亲所说的话。早熟如他，想必不会不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一年以后千河降生。父亲匆忙回家，陪伴母亲大半年。他没有责备母亲为何要隐瞒他，只是抚摸她苍白的脸，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母亲分娩的时候疼痛难忍，差点难产。千河的出生让备受生活摧残的母亲变得虚弱无力。如风中的弱柳一般不堪一击。有时候千河想，那或许是父亲想要把自己送走的原因。因他的出生让母亲受尽折磨。而父亲是如此爱着自己的妻子。
　　千河已经记不得母亲早年的容颜。记忆仿佛被隔了厚重的纱，只剩模糊的影子。后来千河开始长大。母亲突然变老了。白发毫无节制地生长。因此一直到最后，留在他记忆中的母亲就是这样——脸上的皱纹纷乱，穿过时的衣服。她的双手长满老茧。有时候抚摸千河的脸，他亦会感到些微的刺痛。年幼的千河不知疼惜母亲。在除夕前夜，纠缠母亲上街买烟花。最后母亲死去。
　　望海说，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他依然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