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3、02

　　一直到多年以后，等到千河成长到足够明白这世上的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场华丽而虚无的表演，他终于真正明白他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的相识过程非常简单。经人介绍并且结识。母亲很快就爱上这个男子。他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年轻英俊。即使沉默，亦能觉察到内心的汹涌。她可以明白他。他的所有才华已被这个时代所困。生活的艰难使得他必须隐藏那些过往，去开始另一种平庸的生活。
　　父亲出身于当地颇有名望的书香世家。他的父亲，也就是千河的祖父，早年创作过戏剧作品，弹一手好琵琶。但是后来时代发生动荡。十年□□。批斗。抄家。生活渐渐失去往日的安宁和富足。老人在抑郁中丧失勇气，被屈辱折磨得脆弱不堪。后来他选择自杀。就在老宅那曾被火烧过的后院，年近七旬的老人最后一次注视了身后的世界，满目苍茫。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他的妻子亦在三天之后跟着死去。老人总共留下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年长的儿子在那场动乱中不知所终。千河的父亲是最小的孩子。他记得父亲的死亡。那时候他被反锁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父亲把头伸到绳套里。然后他踢掉脚下的凳子。
　　老人死去后，所有财产都被充公。没有给他最小的儿子留下半点积蓄。只有一座破旧的房子。那时候千河的父亲还是一个懵懂少年，终日沉迷在艺术和书籍中无法自拔。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窒息。他亦不明白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世界——所有人都离开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看不到希望。但是他无动于衷，内心如此敏感并且无力。他早已绝望。
　　千河在很久以后得知了这些前尘旧事。从邻人暧昧并且模糊的叙述中，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后来亦逐渐成为他纪念父亲的一种回忆。多年以后千河回想起那时候的父亲，想到他那一直阴郁凝滞的眼睛。终于，在心里原谅了他的无能和懦弱。

　　父亲在十二月回家。天空阴冷，有薄薄的积雪。走在路上会发出轻微的声响。是十二月刚刚开始的一个下午，年幼的千河趴在母亲背上，与望海一起去车站接父亲。那是一段漫长的路程。要走上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路才能到达长途车站。在路上母亲不时地回头问千河，想爸爸吗？
　　千河点头。
　　母亲又问望海，你想爸爸吗？
　　望海倔强地不看母亲，没有回答。
　　母亲叹息，她轻轻地拍了拍望海的头。
　　在破旧喧闹的长途车站里，千河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第一次记住了父亲的样子——透过母亲瘦弱的背脊，看到父亲从汹涌的人群中慢慢凸现出来。背一个军绿色的旅行包。穿一件明显陈旧且洗得发白的棉大衣。眼神略显疲惫。左手提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在肮脏的车上下来，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微笑。他朝他们走来。
　　他们见面，没有多余的语言。母亲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并接过他手中的塑料袋。她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小喇叭和一只皮球，分别给千河和望海。她说，这是爸爸给你们的礼物。
　　父亲看到了两个孩子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用手轻轻地弹了一下他们的脸。他明显看到望海一闪而过的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