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2、01

　　那悲哀的总会到来。
　　少年千河一直记得。五岁那年，母亲悄然死去。甚至没有任何预兆。那是除夕前夜。他缠着母亲，要求上街去买烟火和爆竹。其他孩子都有，所以他亦想要。母亲经不起他的纠缠，只好答应。她说，好。但是你只能买两根。自己一根，另一根给哥哥。千河说，好。他非常开心。
　　他与母亲一同上街，拉着她的手。对街道两旁流连不已。有许多人。穿厚重的棉外套，脖子上缠着围巾，脸被风吹得通红。说话的声音非常大。呼出大口的白色雾气。卖东西的人总是过分热情。他们与顾客讨价还价。最后成交或者不满意。那亦是千河第一次看到的情景，感觉新鲜。
　　后来他看到一个年幼的女孩。扎两根小辫，穿大红的衣服。她站在路边，周围是不断飞快流动的人群。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她。她一个人站在路边，身后是一个卖衣服的摊子。老板正在大声地吆喝。顾客不是很多。后来小女孩突然开始哭泣。声音尖利。一直哭。不说话。惊动了周围的顾客。他们狐疑地看着她，赶快走掉。没有人停下来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卖衣服的老板一脸怒容，从摊子后面走出来。站在她的面前，声音非常粗暴——谁家的孩子没人要。竟然也不管管，跑来影响我的生意。快过年的，不要这么倒霉好不好。好不好。然后把女孩推到旁边一棵大树下面。
　　小女孩蹲在地上，哭得更加大声。并且叫自己的母亲——妈妈，妈妈，你在哪里——但是没有人出来，或者她的母亲不见了，找不到她。而她只能任自己哭泣。
　　千河就站在对街的人群中。他的母亲在挑一些打折的便宜布料。周围人声嘈杂。而时间已近傍晚。灯光昏黄。千河觉得极其无聊，只得出来透气。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她哭得很厉害。没有人理会她。
　　于是他走过去，问她，你为什么哭？
　　她不说话。甚至不看他。只是哭。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问你问题呢。
　　女孩还是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她的神情惊喜并隐含疲惫。她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找了你很久，来，快跟我回家。但是没有责备的意思。她抱起女孩，有些迟疑地看了几眼眼前这个瘦小的男孩，最终没有说话。她们很快就转身走开。
　　母亲出来，看到千河。她说，怎么一个人乱跑？
　　千河没有说话。他想到刚才发生的那些，突然，就笑了。
　　母亲问他，你笑什么呢？
　　没有啊，千河说。事实上他亦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后来千河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母亲。她的脸在路灯下闪烁着沉静的光芒，对于即将到来的灾难没有任何预感。她对自己的孩子笑，于是千河抬起头看到母亲散发光芒的脸，说，没有啊。
　　母亲没有再问。
　　这是东南城市的沿海小镇，人们对春节有极大的热情。除夕前夜，陈旧的街道已初露节日的热闹。人群熙嚷。脚步频繁。各种声音嘈杂地围绕在周围。熟悉的方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出现了。他拉着母亲的手，不时和他们擦身而过。后来突然听到一声欢呼，他抬头，天空中响起第一声鞭炮。烟火灿烂。
　　那个晚上，千河不知道怎么突然和母亲走散。只记得与母亲分手前的最后片段——他看到了街对面的氢气球。有着非常绚烂的颜色，以及各种不同的造型。苹果或者花朵的形状，还有一些像游动的鱼。千河的眼睛飞快地被那些气球所牵引。它们仿佛有了生命，不断朝他招手。在那一刻，他仿佛突然中蛊一般。飞快挤进了人群。
　　回过神后，母亲已经不见了。而在此之前，她没有和千河说任何话。或者说，在那一瞬间，他把所有的都忘记了。只记得那些漂亮的气球。各种各种的气球。母亲就是在他模糊的贪恋中突然死去。他想，母亲必然因着要找自己，最后才会出事。因此他一直把母亲的死看成是自己的过错——假如他没有要求一定要买烟火，假如他们没有上街，假如他没有没有被那些氢气球所迷惑。他必然紧跟母亲，紧紧拉着她的手，那么，母亲就不会死去。

　　母亲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千河沉默无言。他的哥哥望海亦是如此。而丧妻之痛使得父亲更加落寞。母亲的葬礼略显寒酸，与浓烈的节日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千河在忙碌的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一直守在死去母亲的身边。他甚至重新看到母亲脸上所一直存在的温柔与恬淡——母亲仿佛并未死去，她只是睡去了。面容安详。安宁沉默。千河轻轻地唤她，妈妈——但是母亲没有回答。春节刚刚过去。凛冽的北风还有继续增强的趋势。母亲下葬的那天天空一反常态的蔚蓝。几朵白云远远漂浮在天际角落。仿佛死去的人正在上面观望。

　　他常常在午夜梦回再次见到母亲。她的脸依然年轻鲜艳。千河站在人流中，四周是认识的邻人。但是他们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走过。或者，擦身而过。甚至没有任何声响。然后他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母亲，有着一张和照片上相似的脸。一张甜美的脸。他欣喜地想要叫她。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仿佛被人扼住了一般，越是努力越觉吃力。
　　母亲看着他，就笑了。她朝他走过来。
　　她叫他的名字，千河。她说，你过得还好吗——她问他说你过得还好吗。千河尚且年幼，他抬头看到母亲甜美的微笑，终于，在瞬间，无法控制地哭了。
　　母亲沉默，并且看着他哭。后来她说，千河，不要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很多东西都无能为力。但你不要伤心。虽然离开了，我亦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你在哪里，你要快乐。母亲的眼睛漆黑明亮。她低下头看着千河，并且抚摸他的头发。最后她轻轻叹气，转身，缓慢走向人群，消失不见。千河在黑暗中突然惊醒，他的脸湿得如同蒙上一层露水。
　　他在数个夜晚连续失眠。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重新看见母亲出车祸的情景——大街上一度交通堵塞。所有好奇的或者纯粹看热闹的人都聚在一起。哄闹声刺耳。那时候千河不紧不慢地跟上去。他四处张望，正在找寻母亲，但是拥挤的人群将他一步步朝肇事点挤去。在人群和肇事司机大声的吵闹声中千河拨开人群，他首先看到的是一辆巨大的运载卡车，而他的母亲就躺在旁边。身下的血无法遏止地喷涌出来，在刺眼的车灯映照下流淌成无比哀艳的图案。这是除夕的前夜。烟火已经开始盛放，上升并且落下。发出爆破的声响。
　　千河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少年时代的千河永远无法逃避那鲜红的血，即使有时候那只是一种幻觉。漆黑的夜里，它在每个缝隙穿梭而入。以各种不同的状态出现。它们变成蜘蛛，或者蝴蝶。又或者是一双双诡异的眼睛。并且变化，一直变化。那段时间他一直被鲜红梦靥所纠缠，不得脱身。一见到红色，就会轻微战栗。
　　他无法遗忘。
　　时常独自登上后山。站在母亲的坟前一言不发。沉默逐渐代替原有的乖顺与活泼。在后来许多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他抱着以前母亲为他买的粉笔和她交谈。他把想说的话一笔一笔写在母亲的墓碑上，然后轻轻擦掉。山上寒风肆虐。冬天好像远远没有完结，温暖的踪迹无处可寻。千河穿着陈旧的冬衣，一次次来到母亲的坟前，与她对话。心中念着，若是此刻母亲还活着，自己该是多么的幸福。
　　那段记忆仿佛早已被停固。属于母亲的片段深刻地残留着。一幅幅不断循环往复。千河亦记得，从他懂事起，父亲鲜少回家。他常年外出打工。春节刚刚过去，就离开S镇去到遥远的北方城市。多年以来，父亲已把青春逐渐消耗，变得苍老。只是每个月寄回不多的钱。千河曾经一度以为，对于这个家而言，父亲有时候仅仅是一些汇款单。或者时有时无的书信。那些信非常简短。母亲喜欢把信念给两个孩子听。千河一直都记得母亲的表情。她是幸福的。脸像盛开的花。母亲说，这是你们爸爸写来的信——他说，他在外一切安好，叫我们不要担心。
　　母亲微微叹息。
　　偏僻的S镇，年轻的母亲早已习惯料理没有男人的家。带着千河和比他大五岁的望海一起生活。望海早慧，更早懂得生活的艰辛。他放弃和别人一起玩耍的时间，跟随母亲一起下田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