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1、引子

　　在多年以后，她终于老去。容颜尽褪。皱纹如同雨后的菌类植物，疯狂而突然地出现。猝不及防。那个时候我就坐在她的房间里，帮她整理过去的画册，大部分都是她自己的作品。有些落满了沉重的灰尘，需要细细擦去。她坐在窗户旁，有时候眯起眼睛悄然睡去，有时候抚摸手腕上的一串翡翠色珠子。很少言语。而阳光恰好落在她的身上。在这里，时间似乎可以停止。
　　那是她。即使她已如此苍老，我在不经意间依然想到，那些关于她的，我不清楚的过往。我不知道她，但从她摆放在桌子旁边的相片可以依稀看出来，她的童年，她年轻的时候，或者其他所有的过去，都有一种不同的光彩。我想像她的过去，在她年轻的时候，是否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情人。那个人非常爱她，就好像我曾经在一本誉满全球的著作中看到的一样，有一个来自遥远北方的情人，他爱上年少的她。非常爱。但是他们无法在一起。就是这样，故事在压抑中结束。一些人死去了。留下了另外一些人，继续承受未完的痛苦。
　　故事总是充满疼痛和无奈。
　　她依然在享受属于自己的或许是最后的人间时光。她已经患上重病，治了三年，不见任何起色。所以她说，不用浪费时间了。她让自己呆在书房里，整日不出门，偶而晒晒太阳。几乎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而我是一个年轻的记者，因为她的作品而见到她。我试着接近她，帮她做一次采访。这既为我，也为我的出版社服务。后来她终于答应我。
　　我一直都钦佩她的创作才华。总是源源不断，即使在她患病的晚年。但是一直到采访结束，她对自己的作品也只是轻描淡写。说的最多的并不是那些让她享誉世界的作品，而是一个孤单的少年。
　　在她的描述中，那是一个单薄少年。年龄不详。容颜不清——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大概穿白色的衬衫和米色的粗布裤子。还有洗得很旧的白色球鞋。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少年形像慢慢从她的话语中延伸出来。在她接受采访的那些日子，她的精神难得的好，只是偶尔会出现头痛。所以采访也会受到一些影响。但我渐渐开始对她口中的少年产生兴趣。作为一个略有经验的记者，我想那或者是一个特殊而精彩的故事。这段采访断续地持续了差不多有半年。
　　说到他，她的神情平和。但是那段记忆似乎依然清晰。她说得非常连续，很少有断掉的迹象。那些话语像一根根新鲜有力的触须一样，轻轻地向每个角落伸展出去。似乎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他们之间的故事，或者说，是属于她的回忆。
　　我开始被他们的故事所吸引。那属于年少的，略带青涩但是非常美好的故事。于是我想到自己，我已经二十三岁。此前交往过几个女友。有些长得很漂亮。但是后来我们分开了。原因各种各样，现在我不想再提。因为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喜欢回忆过去。
　　我这样对她说。但是她笑。她说，我与你不一样。事实上，现在我只有靠回忆继续生活下去。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我抬头去看她——苍老的面容。深刻的皱纹。眼神闪烁，那里面闪现无边的苍凉。她是有着无数故事的女子。我知道这一点。她曾经必然深刻地与那少年爱过。那是他的初恋情人。那时候她十七岁，他十九岁。他们单纯并且热烈地相爱。甚至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有相似的开头。
　　而关于结局，她只是说，后来我们不得不分开了。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但是我等了他足足五年。一直到大学毕业。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这样问她，但是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微笑。时间已经过去多年。她渐渐变得苍老，并被寂寞和疾病折磨得近乎崩溃。我可以明白她的一些想法，但我毕竟不是她。而那个让她始终无法遗忘的苍白少年，此刻是否也与她一样，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回想着过去的事。想着，多年以前，他们如此相爱过，到最后，却只得与她分别。离开之后，他是否一直记得她。记得这个面容凄艳的女子。她的过去是如此美丽。
　　那个时候他一定看着她的眼睛，并且说，我们要一直这样，永远都在一起。说着所有人都曾经说过的甜美诺言。
　　还有一些关于他的回忆都被她记在了稿纸上。还有他曾留给她的日记本。他写下的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都是如此。她珍藏着它们。锁在一个盒子里，放在床头。是一个褐色的有些年代的木质盒子。周身已被磨得发亮。在她老去之后，所剩无几的时光中，唯一可做的事情，或许也只有不断翻看那些文字了。这已经成为仅有的记念方式。
　　她希望可以记得他。
　　我打开那个盒子，并翻看到那些发黄的纸张，以及早已褪色的字迹。是属于少年的稍显稚嫩的笔迹。一个字，又一个字。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竟有种莫名的感动。就是那样一个少年，我想像他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手里紧紧握着笔，想到遥远的古代，那些他一度非常迷恋的故事。出现在各种诗词中，甜美的爱情，沉默的少年。他们相互爱恋，最后却不得不分开。
　　那时候他是否已经想到，在许多年以后，他亦会遇到深爱的女子。有着娇艳的容颜，清澈的微笑。然后他们相爱。但是他是否会知道，他们最后，亦再也不能相见。
　　所有的故事似乎都充满悲伤。
　　通过那些文字，我更加深刻明白了他的故事。那比她讲述的更丰富。我甚至忘记要继续采访她的任务。我被他的故事迷住了。那于我更加陌生的少年。我在此刻缓慢走进了他的故事。
　　后来我亦看到了他的照片。早已陈旧得失去光泽。和我想像中的不是很像。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就好像现在，我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用他的方式悼念了自己的过往。他亦决然不会想到，那些他给她留下的文字，在多年以后，会到达另一个陌生人的手里。成为我的一部分记忆。
　　后来，我问起他的名字。
　　她费力地在记忆中思索，终于想起来——千河。
　　那是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