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书》半道哭墙

11、10

　　千河渐渐成长为一个瘦弱沉默的少年。他在自己的九岁开始迷恋写作——他的童年时代过于孤独，只好把自己关在书中。看很多的书——发黄的封面，有着陈旧而腐烂的味道。千河喜欢这种味道。在被荒废的小阁楼，如同进入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有很多的古典小说。包括名著和各种志怪小说。起初那于他是艰难的。会碰到生疏的字或者句子，但是依然略带辛苦地坚持看完。之后，阅读逐渐变得顺畅。看到的都是年代久远的故事。关于各种传说和无从考证的历史。那些故事峰回路转，并且让他深刻着迷。就好像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路上，前面突然出现许多分岔，每条路都不相同。而路的尽头都有它们自己的宿命——因此无论你走哪条路，你都会发现，最后的结果竟然会是这样。
　　事实上这亦是一种安抚自己的方式，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属于别人的故事。尽管自己沉浸于此。故事完结的时候，所有的就都结束了。
　　后来千河开始这样的记述方式。在过去那段敏感寂寞的年月，他着迷于这种方式——对自己说话，把心中所想的全都写下来。有时候只有几行，有时候却有好几页。文字的游戏让他满足。
　　他写到自己的母亲，在死去之后对她连绵不断的思念。他如此地思念她。躲在小阁楼里，把半个身子探出去。于是常常会重新看到她——她出现在天空之下，云朵之上，温情地向他张望。母亲似乎一直都未曾改变，她的容颜依旧，微笑甜美。然后她叫他的名字，千河。她说，你过得好吗？这些年以来，是否过得开心？千河泪眼迷蒙，他只是点头。他说，我很好。我一切都好。只是，你为什么不回来了呢？母亲笑——傻孩子，母亲已经离开了。而你好快乐。知道吗？
　　她这样说，千河突然想到多年以前，他的母亲问他，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当时他还是一个未懂事的孩子。他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对她说，会。
　　母亲说，要是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呢。
　　千河突然感到害怕。内心仿佛被某些东西突然击中。他说，怎么会呢？肯定不会的。你不会离开我的。
　　母亲拍拍千河的头，笑。
　　而，多年以后，千河再次想到这个场景，终于明白，那过往的话语居然已经成真。他忘记了当时自己的年纪。那个时候他非常依赖母亲，总是与她形影不离。他记得黑夜来临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漫天的星辰。而夜风微凉，母亲就睡在旁边。夏日的夜晚。炎热的江南小镇。母亲给他驱赶蚊子。
　　那样的回忆一直存在。和其他往事一起，逐渐隐匿在时光里。
　　千河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着，妈妈，我是如此的想念你。
　　但是后来他再也无法见到母亲。在很长的时间里，千河期待可以再次见到她，他想要问她，为什么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那天他同从前一样，打开窗户，把半个身子探出去。九岁的千河保持这个姿态许多年。他以为这样又可以再见到母亲。但是没有。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是否因为自己已经长大，母亲就将他抛弃。不知道。他以为这样矫情的方式可以延续从前的期待——即使他已经知道，那从前的种种，亦不过只是幻觉。
　　那个下午阳光温暖，空气中充满甜蜜的花粉味道。千河在小阁楼再次想到自己的母亲，昏黄的光打在木质的地板上。身影黯淡。那思念再次连绵袭来。他轻声地说，妈妈，我很想你。你知道吗？他开始哭，小声地抽泣。
　　沉染在不经意间出现。她听到小阁楼隐秘克制的哭声，循声上来，看到无助的男孩。她轻微叹息，终于说，千河，不要哭。千河抬头，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她的头发漆黑绵长，静静地流淌。就好像死去的母亲。她对千河说，不要哭，妈妈不会离开你。她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在哪里。她都一直挂念你。
　　她的话语轻柔，充满了花朵的芬芳。于是少年刻意的压抑和隐忍终于溃不成军。他迷茫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他问她，你是谁？
　　沉染笑了。她说，我是你的姐姐。你怎么会连我都不记得了呢。
　　她说，千河，不要试图沉溺于过去，那无济于事。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远离你。
　　千河沉默。后来他轻声地问她，那么以后，妈妈还会回来吗？他是否还会来看我？
　　会的。女孩微笑。她说，或许现在她有事，所以不能及时来看你。等到她有空了，自然会再来找你。你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如同安慰一个任性而无知的孩童，沉染亦愿意为他编造善意的谎言。
　　
　　父亲突然老去了。那男人正在快速苍老。千河突然感到悲哀——父亲终于不得不老去了。白发放肆生长。皱纹遍布。那变化是如此明显。好像第二天一起来，就可以看到。那个八月对于千河来说是漫长的，由于漫长而显得茫然无措。几乎每天都躲在阁楼的书堆中。他沉迷于那些古代的故事。浪漫而美好，虽然许多故事的结局并不完美。把所有的故事都当作童话。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古代的生活是多么安然并且沉静。亦喜欢看唐诗和宋词，迷恋上那种充满韵律的断句。每一个句子都散发出悠远绵长的气息。从遥远的古代，一直延伸到现在。
　　千河喜欢宋朝。他觉得那是一个安静的朝代，却又充满战争——他看过许多的诗词，描写那些连绵不绝的战争。庞大而频繁的战争让整个朝代充满惶恐与不安。在那些掩卷轻叹的间隙，他仿佛看到满街的人。他们行色匆匆，神情疲惫，已经对生活失去期待——不知道这样的战争何时才会终结。有时候他看到一个肮脏不堪的女子。她衣衫褴褛，手中提着一只破篮子。她在乞讨。她说她要去寻找远去边疆的丈夫。她一遍遍地对路人提到她的丈夫，带着夸张的讨好表情。问他们说，你们知道吗。我已经走了许多天，快饿死了。我怕我终于没有力气再寻找下去。她是茫然的，后来终于在一个街角跪下来。那一天阳光灿烂，洛阳的街头人来人往。那些富家子弟，他们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甜美虚弱的笑容，看到她，捂着鼻子匆匆而过。从不理会任何一个肮脏的异乡人。任凭她的哀求声不断响起——求求你们行行好，我快饿死了。给点东西吃吧。
　　那些午后千河继续想像属于宋朝的故事。关于那个流□□子，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头发如枯草般烦躁地扎起。此前她与丈夫一起生活。那男子深爱她。他们砍柴织布，夫唱妇随，幸福快乐。他们原本还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可爱甜美。非常喜欢微笑，并且叫他们，爸爸，妈妈。但是后来，战争开始了。那些士兵来势汹汹，试图掳走她的丈夫。那悲苦男子在临行之前仿佛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于是他对她说，带上我们的孩子，赶快走，越快越好——黑夜里他的孩子大声哭泣并且呼唤父亲。他抱着士兵的腿不让他们离开，于是他们拔出长剑杀死了他。她用颤抖的手捧着孩子突然掉落的脑袋，就那样，莫名地笑了。
　　她疯了。
　　后来她走失在午夜。想要寻回自己的丈夫，因在这世界上秋终于深了。所有的亲人都死去了。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生活。没有人愿意帮她。后来她就死了。
　　千河想到她的死亡。就在那些隐藏结局的古老诗歌中，她正在悄然死去。她死的时候天空没有任何异常。在如此乱世，死去一个人不足为奇。她死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她突然觉得累了，腹中的饥饿感正在神奇地减退。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渐渐变轻，那感觉是如此美丽。她终于可以不再忍受漫长的寻找。然后她渐渐死去，那死于她并不痛苦。
　　在许多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千河在日记本上编造这个女子的故事。一个生活在宋朝的女子。以及无数和她一样的人。他们的故事。残酷并且美丽。
　　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