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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纡春衫如雪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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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窗上是淡碧的软烟罗,庭外的几杆翠竹斜斜映入室内,碧
影摇曳,人画俱绿。书案上横七竖八堆满了书,书页随风掀动著,啪啪
作声。靠窗的长几上是一个斗大的浅青越窑纹梅瓶,瓶中插满白色的牡丹,艳丽却
有几分呆滞。
廊下杜鹃开得正好,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子嫣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看阶下
落花随风转起,只不过是旋开旋落旋成空罢了,子嫣轻叹。两个时辰内莫愁
已经来问了不下十次\\\"姑娘可好\\\" 。逃婚的念头只不过转眼即逝,到底是抛不下,子嫣
无法想象出走后,会陷成家于怎样的境地,也不知茫茫天下又该往那里走。已是生
为皇家人,死为皇家鬼了。
子嫣原本是要抚琴的,来到廊下,却不由痴痴的看眼前花,水风空落,心绪惘然。
几上是那张成家珍藏的名琴”绿绮’,据说正是与当年司马相如的千古韵事一同相
传天下的那张“绿绮”。子嫣的眼光的落在琴上,想起那凤求凰的艳事,纵是
玉为肌肤花为骨的文君,司马相如一朝一曲\\\"长门赋\\\",千金在手,就要去求娶青春年少的茂
陵女,若不是卓文君以一首“白头吟”相胁,只怕夫妻难免恩断义绝,但文君此后
必定也是秋扇见弃,抑郁以终了。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子嫣轻吟,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和衡玉本来可以成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佳偶的。
一想到这里,子嫣就后悔不迭,那日不该在花荫下停留,让靖王在偶然间看到自己,
果真他是迷惑于自己的容颜吗?如同下人们之间的传言。订亲后,哥哥也似乎有几
分生分起来,见面时,客气着,语气犹疑。桌上是哥哥为子嫣千金访来的《蔡氏五
弄》。蔡邕雅好琴道,在嘉平初年,入青溪访鬼谷先生。所居山有五曲:一曲制一
弄,山之东曲,常有仙人游,故作《游春》;南曲有涧,冬夏常渌,故作《渌水》;
中曲,深邃岑寂,故作《幽居》;北曲高岩,猿鸟所集,感物愁坐,故作《坐愁》;
西曲灌水吟秋,故作《秋思》,”五弄“早已失传,子嫣手上这份多半也是后人杜撰的,
但确是词曲精妙。子嫣初得时,兴奋的一夜不眠。现在想来那时的心情,竟如隔世
一般。亲事一定,子嫣万事无心,这“五弄”,也就搁置在书架上了,日久生尘。今日碧空万里,正是弹琴的好日子,子嫣纤手轻扬,缓缓流出的竟是那首“坐愁”,坐愁,
坐愁,真真是坐困愁城了。
子嫣听到廊下的脚步声,抬头时,见到自己的母亲。“明儿去涌莲寺进香,你也一
起去吧? ”。“哎”,母亲轻叹。“那串珊瑚你也带上,这太妃的面子总是要顾得。”
那红珊瑚串是燕王太妃亲手戴在子嫣腕上的见面礼,珊瑚并不算稀罕物儿,但天生
赤红的珊瑚则是少之又少,这串珊瑚更奇在有半部微雕的金刚经在上面,太妃说这
珊瑚是佛前供过的, 必可以逢凶化吉。子嫣却并不稀罕,这不是她想要的,千金万金对她来说又如何
呢?
涌莲寺香火极盛,据传说,在建造时,有一眼清泉涌出,莲花朵朵盘旋水上,众人
知是个异境,因此香火极旺。母亲是每年都要去的。子嫣,母亲及一众贵妇被让入
内堂。母亲在佛前久久呢喃着,佛堂的一扇门半开着,明黄色的光柱从室外照入,
凝在金装的佛像上,明灿灿,让人不敢逼视,细细的尘埃在光里漂浮,和浓重的檀
香味混杂在一起,让子嫣觉得眩晕,时间好像停止了,如果真有来生,她应该求些
什么呢?
旁边几位姨娘低语的声音让子嫣从恍惚中醒来,似乎在说这里的方丈真如大师善卜,
能知祸福,如今云游放回,正在寺中。子嫣沉思了一阵,悄悄退出,走向远远立于
一旁的知客僧,道“我想求见贵寺方丈,有劳引见。”
“
不知小姐所为何来?” 知客僧垂首问道。
“听闻贵寺方丈精于佛法,我心有所惑,想求方丈指点迷津”。
知客僧没有再问,缓缓在前带路。他知也许方丈会怪罪自己,没有秉报,擅代带人
入,但那样一个清扬婉约的女子,轻颦双眉,又让他如何拒绝,只愿方丈能够帮得
上她。
子嫣用决绝的眼神堵住了莫愁的阻拦,不论是好是坏,她很想知道未来会怎样。三
人无声缓缓行着,昨夜细雨,石板上汪着浅浅的积水,在阳光下忽明忽暗的闪动,
阶上苔痕新绿,风中有夏日青草的气息,子嫣忽然心里有按捺不住的兴奋,象是一
步步走近自己的命运。
转过后殿,前面是几间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满院芭蕉,子嫣一行人行入室内,室
内空无一物,正中墙上只有一幅宋宽的“雪景寒林图”,旁边壁上一幅狂草上书陶
源明的“结庐在人径,而无车马喧。。”知客僧却道这就到了。子嫣这才注意到尽
头似是一个几丈见方的小小庭院,院中有一人灰色僧袍背对子嫣而坐。那人前方白
色的碎石铺地,碎石中有几块深色的石头立于其中,白石旁边有几株梅花,却不见
一片绿叶,只有老枝盘屈,石头和树都无甚新奇。那老僧身后的柱上有两句偈语:
“无心体得无心道,体得无心道也休”。虽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但这里却一点颜色
也无,枯寂萧索。子嫣知这必有什么禅机在里面了。
知客僧在方丈耳边低语,方丈站起身来,望向子嫣。子嫣方在踌躇如何开口,真如却
问到:“女施主可知这白石阵有什么意思吗?”
子嫣凝神想了想,似有所悟,回到:“如猜的不对,请方丈见谅。这白石代表宇宙
洪荒,这黑石是俗世杂物。这白多,黑少,黑石陷于白石之中,可是指一切众生迷
于真性,不达本心,种种妄想,不得正念,故无法看到宇宙之大,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则知人生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
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就如同这石一般,红尘万丈只不过是这丑石枯树的
幻像而已。” 子嫣说到这里心里不由酸楚起来。
方丈微微笑到:“施主原都参透了。却有何事须老僧解答。”
子嫣一震,却回到:“方丈也忒拘泥了。这白石阵毁掉也罢。” 子嫣看到旁边的知
客僧似一惊,想说些什么,却在方丈的目光下又垂下眼光。子嫣却继续说下去:
“《 坛经 》言 ‘识心见 性 ,自成佛道 ’。又言‘若欲修行 ,在
家亦 得 ,不由在寺 ’。禅宗讲究顿悟,若悟者自净 其心,即是对花
对酒,我自清明。方丈岂不闻,‘离离春草,分明漏泄天机。历历杜鹃,尽是普门境界’。又如‘见似不见,闻似不闻,说似不说,饥即吃饭,困即打眠,任他叶落花开,叶落时是秋,
花开时是春,各各自有时节’,若是心中澄明又何须用这些劳什子的石头自困呢?”
子嫣原不是多言之人,但一想到自己的婚姻却心下悲苦,突然觉得这春花秋月都无
甚意味了。
真如点头笑到:“女施主高见,德麟你觉得如何?”
子嫣一惊,不知何时方丈身边多了一人,子嫣不觉面上一红,垂头望向地面,眼中
所见是风掀起的白袍的一角,是石青配金的攒心梅花络上的暖玉龙凤佩,是腰系著
的碧玉银绦带。子嫣心中暗度不知方丈大师这句话是何意,是让他来另解这个禅局,
抑或是问他对子嫣的话作如何想。只听那边淡淡的声音传来:
“姑娘兰心惠质,见解卓然”
那普通客套恭维的话,却让子嫣局促起来。子嫣一阵阵懊悔刚刚不应乱言,真如方
丈闻名四方,自己真是班门弄斧,竟敢在此妄谈禅机,这样想来却又隐隐觉得这位
男子有几分嘲讽之意了。一定在笑她不过读了几本佛经,竟敢于口出狂言,但转念
一想嘲笑却又如何,回头自笑风波地,闭眼聊观梦幻身,何必在乎,子嫣在心
思辗转之间却突然下了决心,抬起一对明眸注视那位白衣人。
子嫣见到的是一个风度萧闲,气质雍容的年青男子,背负双手站在那里,望着前方
的那堆白石,似有什么困惑,微蹙着双眉,他似乎意识到子嫣的目光,转过头来,目
如朗星,在看到子嫣的一霎那,有稍稍的迷惑和怔仲,但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
子嫣在迎住他的目光时,心中一震,倒象在哪里见过一般,恍惚间像是触动了什么。
这满庭的消索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初夏的暖风在空中流动,心若柳丝,人如飞絮。
子嫣行在长长的游廊上,寂寂的绮丽的回廊, 没有尽头。远处有人一袭白
衣,站在回廊尽头,他们在两端彼此相望,中间是梦云烟树,碧水黄沙。。。。子
嫣终于走近,却是日间那位白衣的男子,对着子嫣微笑,眼中的明亮如云端散落的烟火,
子嫣握住了他伸出的双手,在触到手上的温暖时子嫣轻叹 ,原来这么多寂寞空庭,秋雨梧桐,竟都是为了这一刻。。。。。
在梦中醒来时,夜正深,满室荼蘼暗香浮动,迷懵之间竟有一刻不知身在何处,不觉握了握了双手,似乎要留住那梦中温暖的线索,却再难以入睡.
于是起身行到阶外,夜凉如水,月光清华,撒在子嫣的眼角眉梢,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子嫣自问,不知不觉却面上一凉。风过竹梢,一声声象在叹息。